【第二十一章】
一缕亮光猝不及防撞进了他的眼底,卫庄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余光瞥见眼前的场景,忽而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古色古香的中式庭院,四面是苍苍翠竹,蜿蜒的人工湖上横架了一座石拱桥,清澈的池面上映着莲影,藤萝假山错落缀于其间。
卫庄微眯起眼,适应着这一片光亮的环境,心中的诧异还未散去,就听身后的电梯内传来了“咚”一声脆响,他猛然回身望去,透过缓缓闭合的电梯门缝,看到电梯厢里有什么东西辘辘地滚了两圈,在灯光下泛出一层幽幽的冷光。
没有丝毫的犹豫,卫庄一把抽出了绑在肩头的匕首,手腕一别,猛地朝不断收缩的电梯门缝中甩了出去。
雪亮的匕首在空中打了回旋,锋刃上擦过一道冷冷的银光,“哐”一声,漆黑的刀柄不偏不倚地卡在了就要合上的门隙中央。
卫庄来到电梯门前,俯下身伸手朝里一探,摸到了一样冰凉的东西,他的眉梢轻轻一动,取出来接着灯光一看,原来是一支棕色的螺口玻璃试剂瓶。卫庄记得韩非说过他这具机器人的躯壳里装有始祖病毒的毒株,难道就是他手里的这管?
按照韩非的说法,他在使用这具机器人身躯期间意识显然被红后黑过不止一次,而毒株这样的贵重物品无疑不会在他每一次失去掌控时都自行从机器人体内弹出,所以现在这种情况也就意味着......
韩非本人此刻已经苏醒了。
卫庄注视着手中棕色的样本瓶,心跳忽然不由自主地加速了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嘎吱”的轻响,卡在门缝中的匕首像是终于难以为继,一声喑哑的低鸣后骤然绷了出去,
就在这时,卡在门缝中的匕首像是终于难以为继,发出了一阵喑哑的低鸣,夹在正中的刀柄骤然朝一侧下偏,就这么顺势飞了出去,猛地钉在了电梯内的实木地板上。
电梯门在他的眼前彻底闭合,卫庄站起身,将样本瓶顺手放进了外套的内袋里。耳畔间或传来几阵婉转的莺啼声,时近时远,他快步穿过湖面上的石桥,沿着脚下的石径一路来到了尽头处的别墅入口。
他的脚步倏而一顿,目光落在大门旁一株花开正盛的梨树上,融融的日光洒落下来,将满枝芳菲衬得洁白如雪,风起时,有花瓣自枝头簌簌落下,卫庄凝视着眼前纷飞的落英,忽而向前伸手一拈,却没有触到实体——雪白的花瓣穿透他的掌心,悄然飘落到了地上。
正如他预料的那样,眼前的这处中式庭院不过是一场三百六十度的全息投影。
卫庄环视一周,没找到任何能彰显屋主身份的标识,于是径直步入了室内,周围的鸟鸣声渐隐,屋里没有开灯,阳光透过北面整一片的落地玻璃墙照进来,在玄关与会客厅之间的屏风上投下了疏朗的影。
那是一扇六折的檀木屏风,屏扇间以银质的交关铰接,半透明的绢丝幅面上绘的是烟波江上,一轮晓月暗孤灯。卫庄对这类中式的古玩字画所知甚少,看不出这屏上的山水画是否出自哪位名家手笔。
他上前了一步,看清了屏风右上角的两联题字——石火无留光,还如世中人。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
落在屏风上的疏影微微摇曳着,卫庄注视了那两联题字片刻,隐约觉得乳色的绢丝屏扇后方像是有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心中略微动了一下,迈步朝一边走去,又像是害怕惊扰到什么,脚步轻得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转身绕过屏风的那一刻,卫庄的瞳孔骤缩了一下,整个人像是瞬间锈在了原地。
关于“韩非”其人,卫庄本该是熟悉的,他在只身前往浣熊市之前,不知道反复看过多少次这位保护伞公司年轻董事的资料与影像,更不用说这接下的数日里,他跟那台有着和韩非同样面容,乃至连接对方思想的机器人几乎可谓形影不离。
可偏偏就是这样熟悉的一张脸,这样的熟识的一个人,此刻他隔着一堵透明的玻璃墙面再次同对方相见,竟忽而有种望而却步的感受。
韩非就在玻璃墙的另一侧,脑袋低垂下来,一只手轻搭在面前的玻璃墙面上。他穿了件深灰色的棉质衬衫,肩宽和袖长合宜地像是量身定做,可胸口处却空荡地十分突兀,像是无端大出了一个尺码,只能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
卫庄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怔怔地看着玻璃对面那个清瘦的男人,只觉得欢喜也好,悲恸也罢,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像是统统滞了一秒,同他僵硬的身躯一道被严丝合缝地冻在了原地。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又松开,反反复复,可他却像是丝毫没有半点意识。卫庄的视线死死地盯在韩非颈间那枚漆黑的金属项圈上,这一刻,有某种不知名的情绪蓦然自他的心底腾起,嘶吼着,叫嚣着,在他的心间掀起惊涛骇浪。
他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手指用力地几乎要割破皮肉,可卫庄却像是了无所觉似的,时光在此刻像是被无限拉长,放慢,直到剧烈的心跳声穿透胸腔,灌入他的鼓膜,卫庄才倏而缓过神来。
然而从始至终,韩非的目光都低垂着,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玻璃对面那个人的存在。
卫庄的心头一跳,迈开腿,走到了那堵玻璃墙前,这时,韩非忽而似有所感般抬起头来,不同于那具机器的身体,韩非本人的瞳色要更深一些,几乎接近纯粹的黑,色泽浓郁得像是将人要将人吸进去。
卫庄确定了韩非并没有看到自己,他细致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不由愣了一下——那里面根本就没有他的倒影。
这是一面单向透视玻璃。
意识到这点,卫庄本就收拢的右手瞬间攥得更紧了,他与面前的男人四目相对,纵使这注定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四目相对”,就在这时,韩非搭在玻璃上的手指颤动了一下,卫庄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一滴泪水倏地滚了下来,顺着眼角淌到韩非的脸颊上,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卫庄看着他脸上的那行清泪,心脏在一瞬间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仿佛那不是一滴悄无声息的眼泪,而是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他心头炸开。
刹那间,他就像是将有生以来的喜怒悲欢轮番品尝了一次,百般滋味交织在一起,卫庄恍然意识到,原来在倾覆的感情面前,所谓的理性与自制竟是那样浅薄,脆弱得就像是屏风上那透光的绢纸,一触即破。
他缓缓地抬起手,朝韩非搭在玻璃墙另一侧的手掌贴了上去,指尖将要触及玻璃的那一刻,巨大的单向玻璃墙骤然自两侧开启,韩非猝不及防失去了重心,整个人瞬间朝前倒了下去,被卫庄一把拥住。
身躯相触的一瞬间,韩非的眼睛微微睁大,他没有想到能够在这里遇上卫庄,心中那股悲从中来的怆然还未来得及掩饰,眼眶中残存的泪水就已率先滚了下来。
他的大脑一时空空如也,耳畔是交叠在一起的剧烈心跳声,太近了,以至于分不出那究竟源自谁的胸腔。
韩非抬起头,泪水顺着鼻梁润湿了他的嘴角,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听上去几乎有些失真:“卫庄......是你吗?”
卫庄搂着他的手收得更紧了,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肋侧硌手的骨头,他抽出一只手,轻轻擦去了韩非脸颊上的滚落的泪水,韩非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抬头对上了对方的眼睛。
出乎意料地,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此刻并不显冷,倒像是清晨山间萦索的薄雾,隐隐约约地透出一缕温柔的晨光来。
这时,一个吻落了下来,印在他被泪水润湿的嘴唇上,轻柔地像是一片羽毛扫过心尖。
卫庄睁开眼睛,拥着他的手轻轻松开,却被韩非一把握住,他仰起头,左手按上了卫庄的肩膀,就这样重新吻了上去。
一丝极淡的古龙水味悄然涌入了卫庄的鼻腔,他的瞳孔微缩了一下,继而阖上眼,低头加深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两人的嘴唇都很柔软,可这一吻却又那样灼热,像是连呼吸都带着烫意,竟令人有种刻骨铭心的错觉。
唇分时,卫庄伸出手,将韩非鬓边的一缕散发别到了他的耳后,手指在半空停滞了片刻,最后落在他颈间的那条金属项圈上。
“这是什么?”他皱着眉,指尖掠过冰凉的金属表面,那项圈贴合在韩非的皮肤上,严丝合缝地简直像是身体的一部分。
“不清楚,我从生态舱里醒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里了,”韩非摇头说,“不过我想,这大概算是一个警告。”
“你是说那台超级计算机?”卫庄想起了红后在监控室里的那番话,“你和它当时做了什么交易?”
韩非问:“红后没有告诉你?”
“它称你答应在脱困后将它的核心元件带离这里,”卫庄注视着他,“但是我更想听听你的说法。”
“你觉得它在说谎?”韩非握住了卫庄伸来的右手,指腹轻轻摩挲过他的掌心。
“只是不排除这种可能,”卫庄回握住他,目光落在那条项圈上,“如果它确实想要合作,这又算什么意思,明目张胆的示威吗?”
“其实事实就如红后说的那样,”韩非叹了口气,“或许我才是那个真正的欺骗者。”
卫庄的眉梢轻轻一动:“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带它出去?”
“一台产生了自主意识的超级计算机,”韩非闭上眼,继而缓缓睁开,“你认为它彻底接通外界的互联网后,接下来又会选择做出什么?”
“自主进化,”卫庄的手背轻轻蹭了一下韩非的脸颊,“一旦超级计算机接触了互联网,就能通过各大网站与平台上的海量信息资源无间断地学习,完善自身系统,而随着算法的反复迭代,在几个版本的系统更新后,它的编程与算法能力很快就会远超人类现有的认知水平。”
“也就是所谓的‘智能爆炸’理论,”韩非说,“超级计算机能够代替人类进行一切基本的智力活动,这其中就包括了编写新的人工智能这一行为本身,也就是说,世界上出现的第一台真正意义上的‘超级智能’终将成为人类纪元内的最后一项发明——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超级智能完全可以取代人类,自行完成所有的发明与创造。”
“这就你不准备将它带出保护伞公司的理由,”卫庄顿了一下,手指抵在韩非颈间漆黑的项圈上,低声说,“而红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给你带上了这个......打算用你的性命作为要挟的筹码。”
“或许吧,”韩非笑了一下,将卫庄搭在他颈间的右手拉下来,目光一转,落到两人身后装潢考究的中式会客厅里,“你就不好奇这里的全息场景?”
“你都说了,这一切不过只是全息投影,”卫庄说,“我看不出计算机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确实,不过这个虚拟场景,是我过去的家,”韩非顿了一下,“不过那也都是我父亲去世以前的事了。”
卫庄心中一动,他来时心里就隐约对这处宅邸的主人作了猜测,只是如果它只是一处韩家曾经的旧宅,红后有必要特意将其设为底层机房内的布景吗?
“你是说,”卫庄问,“这栋私宅早已被闲置或是转手了?”
他的话音未落,忽而有微风自窗外吹进,拂乱了茶几上一干摊开的报刊,发出阵阵哗啦的声响,与此同时,一阵沉缓的脚步声从后方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看到那扇山水屏风前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中年男人。
卫庄一眼认出了这个人正是韩非已故多年的生父韩安,但眼前的这位究竟是全息投影,还是实体的机器人......他一瞥韩非,看见对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他应该只是个全息投影。”韩非压低声音说。
“你怎么知道?”
“他左手上带着的那颗婚戒,除了某些特殊的正式场合,韩安当年几乎从不带它,”韩非顿了一下,迟疑着说,“甚至我当年收拾父亲的遗物,都没有再找到过它,如果是机器人,实在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他说着,转而朝向了眼前的这个“韩安”:“你还备份了我父亲的意识?”
“韩安”负着双手,对上他的眼睛:“确切地说,应该是韩先生当年主动将他的意识传送给了我。”
卫庄愣了一下,侧头看向韩非,要是他没记错,韩安当年是死于一起意外的车祸事故,如果事实真像对方所说的那样,那么这整件事究竟是有其他人蓄意为之,还是根本就出于......当年韩安自己的意愿?
“你该不会是想说,”韩非的面色骤然一沉,“八年前我父亲因为一场车祸成为植物人的期间,有人擅自对他进行了非/法的全脑扫描和记忆提取?”
全息影像倏而笑了一下:“关于韩安当年的那起车祸,难道这些年里你真的一直把它当作一场单纯的‘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