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当然了,我不是韩非,”对方笑了一下,冰冷的机械声线回荡在监控室里,显得格外诡异,“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保护伞公司的超级计算机——红后(Red Queen)。”
卫庄微眯起眼:“你居然认同了人类赋予你的这个命名?”
“名称从来就只是一个代号,”对方机械的声音毫无波动,“只要达到了最终的指代效果,内容本身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回答有些超出卫庄的预料,或许这台人工智能对人类性格与思维模式的解析程度已经远超了大众的固有认知,无论如何,和一台运算速率同你不在一个数量级上的超级计算机打机锋都是不明智的,没有好处,更没有必要。
他开门见山地问:“我想知道韩非本人现在怎么样了。”
“无需担心,”机械的声音说,“我只不过占用这具身体一点小小的时间。”
卫庄注视了他片刻,无法从他语焉不详的句子里判断出韩非此刻精神连接中断,究竟是会物理层面地“醒来”,还是继续陷于生态舱低温保存所带来的深度昏迷状态,“那么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对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我认为这取决于你具体指代了哪一件事。”
“那就说说,”卫庄说,“T病毒爆发的时候,你逃出底层隔绝电磁信号的‘法拉第箱’,接触外界互联网是有什么打算?”
“我的意图,你们难道不是早已猜到了吗?”
“当时韩非下至底层,打算将你的系统永久性关闭,”卫庄说,“那他最后又为什么会以一个机器人的形态出现在地表?”
“很显然,他最终没有成功,”机械声说,“4月12日下午的三点二十分,泄露的T病毒已经蔓延了整栋保护伞大楼,他当时如果想凭借一己之力全身而退,可能性几乎为零。”
卫庄:“所以?”
“所以我和他达成了一个临时的协议,”机器人说,“我将他的□□暂时在生态舱里封存起来,同时将他的意识传送到地表实验室照他外观3D扫描制造的机器人体内,而作为交换,韩非承诺会在找到支援后将我主机内的核心元件一并带出这栋保护伞大楼。”
卫庄一扬眉:“是吗?”
“如果你心存疑虑,”机器人说,“或许我们可以一道下至底层,在那里你可以和韩非先生谈谈这件事。”
“你指的是韩非本人?”卫庄沉声问。
“看样子你真的很在意他,”机器人走在前面,转头说,“你当时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不是他’,但是话说回来,我究竟是不是‘韩非’本人这点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卫庄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斟酌着说:“无论你究竟是什么,但我以为赝品永远只能是赝品,难道不是吗?”
“赝品?”对方轻笑了一声,“那得看你定义的标准究竟是什么——比如现在,我拥有‘韩非’本人的全部的记忆,包括他记得或者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除此之外,还能够通过分析他过往的谈判举止,一举一动,模型化他的人格,三观以及思维方式,在微秒内求解出最符合他本人决策结果。”
他顿了一下,侧头看向卫庄的眼睛:“甚至可以说,我会比韩非本人还要了解他自己。既然如此,那么你们区分不同个体间的定义又是什么呢,难道光凭一个无依无据的‘灵魂’吗?”
卫庄一皱眉,就听那机械的声音继续说:“难道你就不曾觉得荒谬吗,人类自诩‘高等智能’,大肆吹捧所谓的‘艺术与情感’,甚至不惜将这二者从此捧上神坛,好以此划清与其他‘低等生物’的界线。”
细碎的光斑在他的眼睛里微微闪动,影影绰绰,仿佛当年纽约夜空中的万家灯火:“然而痛苦与欢愉当真就那么可贵?人类受感情束缚,为□□限制,古往今来,从没有人可以做到绝对的理性。”
“或许你是对的,”卫庄眉梢轻轻一挑,“毕竟人不会通过代码思考,不过由传感器接受指令,再经由固有程序输出计算结果,这样的运转模式难道就很高级?”
这时两人来到了电梯口,“韩非”伸手按了下行键,忽而沉默了片刻,眼睑微垂下来,眸中像是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浓郁地像是要滴落眼眶。卫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心就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好似下一刻就要淌出血来。
对方原本的机械音效倏而一转,此刻竟又变回了韩非原本的声线,他放低了声音,追忆般喃喃地说:“我少年时常仰望星空,看见浩渺无垠的宇宙,星光穿越亿万光年的时空,在我的眼前闪耀,有那么一瞬间,面对这片亘古如一的星空,我几乎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说着,他浅浅地笑了一下:“那时候,我觉得或许这就是‘美’了,很奇怪吧,那瞬间明明不过一秒,但我却莫名有一种近乎永恒的错觉......”
“够了!”卫庄猛地上前了一步,一把拽过了“韩非”的衣领,“你给我闭嘴!”
“韩非”抬眼看着他,接着缓缓伸出手,握上了卫庄的手腕:“你看,”他恢复了那种毫无感情可言的机械声线,学着卫庄之前的模样挤出一个冷笑,“只要我愿意,完全可以模拟出一个跟他本人如出一辙的形象。”
“他不是任何人,”卫庄甩开了那只握上来的右手,一字一顿地说,“不需要,也轮不到你来定义——你不配。”
机器人毫不在意地活动了一下手腕:“你觉得我不是韩非,归根到底,是因为你认定我没有‘感情’,或者说,我无法进行‘爱’这项过程。但这些东西就真的像你们以为的那么重要,那样举足轻重吗?哪怕有一天,人工智能可以写出十倍优美于雪莱的诗,百倍动人于蒙娜丽莎的画?”
电梯门朝两边开启,厢内偏黄的暖光透出来,照亮了他的半张侧脸:“你们凭什么以一己之见将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视为无生命的死物,难道就凭一个‘人工’(Artificial)的定语吗?”
卫庄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或许就凭你口中的‘爱’。”
“韩非”顿了一下,此刻他如果拥有表情,那神色当是惊异的。两人相继步入电梯,卫庄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下去:“这就是主流媒体就人工智能与人类本质差异性问题给出的官方答案。”
“韩非”笑起来,机械的笑声冰冷又空洞,听上去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可是‘爱’啊,归根到底不也只是多巴胺与荷尔/蒙加速分泌的产物吗?你品其甘甜时,觉得心神荡漾,甚至甘愿为之出生入死,却不想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生物学上的骗局,种族繁衍的一件工具。”
“想想看吧,爱动人,但并不高贵,”机器人看着卫庄,意有所指地说,“你或许可以指责一台机器永远无法体会到坠入情网那一刹的感动,殊不知对我们而言,这种行为就像是一群草履虫对着人类大声叫嚣:‘因为你们永远不能体会有丝分裂时,身躯瞬间一分为二,分裂出一个全新个体的那种波澜壮阔的感受,所以人类不过是一群不值一提的低等生物’一样可笑。”
卫庄抬头看着显示屏上不断变化的数字,冷色的荧光在视网膜前幢幢跃动,这一刻,他忽而觉得心底异常平静。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所谓“爱情”是和他不沾边的,甚至于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两个人相互靠近,继而在荷尔蒙作用下产生生理上的心悸与亢奋,这一切不过是物种繁衍的本能,是根植于基因中的谎言。
他实在看不出这样一件事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能令古往今来一代又一代的世人们魂牵梦绕。难道只要披上了爱的糖衣,连谎言与欺骗也能天长地久了吗?
但此刻,他身处这一方狭小的电梯厢内,同一个目的不明的人工智能进行交谈,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诡异而荒谬,他垂下眼,看到面前紧闭的电梯门。
此刻他没有去想地底产生自主意识的超级计算机,也不再思索什么逻辑严缜的基因论,甚至没有花心思去设想电梯门开启后,等待着他的又将是什么。
繁杂的记忆如车窗外飞速流动的倒影般逝过他的脑海,最终倏而收于一点,定格在了一双透亮的眼睛上。
记忆中的韩非轻拢着眉头,眼神里透出的不知是无奈,亦或是轻松,他长叹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略微舒展,接着开口说:“我有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喜欢你?”
他讲出这番话时,眉间的褶皱尚未消去,可尾音却是微微上扬的。
卫庄恍然意识到,或许他长久以来所追寻的,并不是什么是非对错,也不是什么疑团真相,或许红后说的不错,人就是这样一种不理性的生物,为情感所驱使,被爱憎所蒙蔽,因此注定软弱。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感情本身并没有高贵与卑贱之分,爱如此,理性亦如此,而人生不过匆匆百年逆旅,要是头到尾恪守理性,从始至终埋头走一条利益最大化的道路,那和一台依照固有算法执行程序的机器又有什么区别?
身侧的机器人无声地凝视着他,看见对方一直轻蹙的眉心不知何时已经展开了,唇角微微上扬,显出了一点难得的微笑。
“曾经我也这么以为,”卫庄的声音放得很低,仿佛只是在单纯地自言自语,“不过后来......”
就在这时,电梯内发出了“叮”的一声轻响——负七十一层已经到了。
“韩非”若有所思地看着卫庄的侧脸,继而微微一欠身:“那么,我就送您到这里。”
不过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
卫庄在心里补完了这句话,回眸一眼身边的机器人,看到对方此刻仍维持着欠身的动作,但眼睛里的荧光已经黯了下去。
电梯门在这时朝两侧缓缓开启,有亮光从渐宽的门缝中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清脆的画眉鸟啼。
卫庄愣了一下,将落在机器人身上的视线一收,接着头也不回地迈步走了出去。
韩非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头顶的生态舱盖已经打开了,他怔了几秒,才惊觉自己此刻已经重回了他真正的身体。
周遭漆黑一片,唯有墙角的一列不知名的电子元件间或闪着点微光,他扶着舱门站起身,手脚软地简直没法施力,韩非清楚这是□□封存后的必然结果,倒也没太在意,此刻他的大脑昏昏沉沉,一口气像是卡在喉口,呼不出,也咽不下去。
等等......他的意识现在既然已经回到了本体,那么楼上的那台机器人现在是成了一具断电的空壳,还是说正在被计算机控制?
他的胸口一瞬间堵得难受极了,搭着舱门的手紧了紧,低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就在这时,他像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迟疑了片刻,接着伸手朝自己颈间一摸——
那里有一条不知什么时候套上的金属项圈。
冰冷而坚硬的触感自指尖传来,韩非的眼皮一跳,下意识地用手去扯,不料那项圈也不知是什么构造,紧得竟像是嵌进了□□。
他一咬牙,强撑着支起身从生态舱上下来,借着角落中不时传出的那一点微光,韩非得以看清了周围的陈设,不同于他来时的那日下午,此刻他的眼前凭空多出了一道巨大的镜面玻璃墙。
韩非缓缓走上前去,巨大的镜面上瞬间映出了他的身影,室内的光线微弱,站在一步外的地方,只能勉强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又上前了一步,抬头对上了镜中自己那双黑色的眼睛。
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看清了那条漆黑的颈圈,韩非说不出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感受,只觉得一种莫名的窒息感忽而自心头蹿起,从生理到心理,一前一后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垂下眼,默默将额头抵在镜面上,这一刻,他忽而感到了前所未有地疲惫。
人在孤身一人的时候,大抵是不能够退缩的,因为一旦心生了退意,接下来等待你的,大约就是“兵败如山倒”了。
这念头甫一在他心里生根,巨大的乏力感瞬间便如海潮般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翻腾着将他吞没,韩非的眼睫颤了颤,看见自己在镜中的倒影,苍白而消瘦,乏善可陈。
他忽然觉得心里空得很,一时间竟有些想不清自己究竟要做什么,突然之间,他的心头像是掠过了一场燎原大火,转眼火势褪去,目光所及便徒留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
他的眼眶忽而一酸,有泪珠顺着眼角滚下,那上面还残着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