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卫庄怔了一下,扬到一半的眉梢顿住了,凝成了一个僵硬的弧度。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内心几乎是错愕的,原来韩非居然是这样想的。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许多原先说不通的事情也就统统有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门檐上方的指示灯闪烁了一下,在他脸颊上投下一抹跃动的红影。
庞杂的记忆片段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卫庄的指尖颤动了一下,掠过冰冷的枪身,不知怎的,这一刻他忽而觉得心头空空落落。
韩非看着他那双冷冷的灰眼睛,那里面风平浪静,仿佛一丝波澜也不曾掀起。他微微垂下了眼睑,当头的热血倏而褪去,好似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冰水,冷意从胸腔一路蔓向四肢百骸,出走多时的理智这一刻终于重新回拢。
他的嘴唇颤动了一下,想开口说点什么,诸如什么“你不用马上给我答复”一类自我安慰式的托词,好赶在事态彻底无法挽回之前让场面变得不那么尴尬,不料有人却先他了一步。
“给我一点时间。”卫庄率先移开了视线,低声说。
“好,”韩非飞快地回答说,嘴里不自觉地又喃喃了一遍,“当然了。”
他说着转过身,一只脚已经踏进了监控室,一片漆黑的室内瞬间亮了起来,中央处巨大的屏幕上荧光一闪,显示出了过往的时间与监控点列表。
卫庄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片刻,也迈步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了近一米的距离,身后的自动门感应到他的远离,缓缓重新降下。
“咚”一声机械的提示音,韩非点开了4月11日,也就是T病毒爆发的当天下午地下安全楼道的录像,出现在画面上是地下二十七层的楼道,空空荡荡,跟他们几天前经过时并无什么二致。
下一刻,平稳的镜头忽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楼道里开始出现了面露惊恐的人群,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几位,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原本空荡的安全楼道内竟已挤满了争先恐后上行的人群,形形色色的男女清一色套着统一的白大褂,看得出都是保护伞公司曾经的研究员。
卫庄微眯起眼,看清了屏幕右下角的记录时间:15点03分,与外界推测的T病毒泄露时间非常接近。
就在这时,涌动的人群忽而裂出了一道开口,有一个身影逆着人潮而下,卫庄的瞳仁微微一缩——那是韩非。
韩非愣了一下,显然也有些意外,这么说,他应该是在病毒爆发后才从地表下到底层的,可是为什么,有什么特别的缘由驱使他这样做吗?
短短七分钟的一小段视频文件很快就播到了尽头,封闭的监控室里重归于静,韩非又相继点开了地下五十层到六十五层间的监控录像,慌乱的人群数目随着楼层的加深直线减少,而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是在顺着楼道一路下行。
韩非伸手按了暂停:“你看了这几段录像,有什么想法?”
“录像本身看不出什么问题,”卫庄说,“刚才在上一层的时候,蒙恬的机械手有一刻突然出现了卡顿,这是你操作的吗?”
“卡顿?”韩非一愣,所以这才是星魂二人决定临时撤退的原因吗,“具体是什么时候?”
卫庄心头一跳,如果不是韩非那又会是谁,难道这栋楼里还会有别人?他顿了一下,回答说:“几乎是蒙恬中弹的同一时间。”
韩非问:“你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记得,”卫庄回忆着说,“我们最初遇见的时候,你曾问过我是怎么知道你就在这座保护伞大楼里的。”
“唔,好像确实有这么一次,”韩非皱眉思索了片刻,“我记得你那时的回复是‘无人机’?”
“不错,”卫庄看着他,“其实你当时并没有见到那架无人机?”
“我那时确实不清楚你究竟在指什么,”韩非叹了口气,“也没有任何关于无人机的印象。”
“看得出,”卫庄点了点头,从外套内袋里掏出那只完全当移动储存器用的手机,伸手点开了本地缓存的最后一个视频递给他,“你看看这个。”
韩非接来一看,那是一段航拍录像,而出现在屏幕前的正是入夜之后空寂的浣熊市,在机翼回旋的轰隆声中,无人机越过城区的重楼,在即将抵达保护伞公司大楼时缓缓减速。
接着,就见保护伞大楼顶层的停机坪上出现了一个修长的人影,镜头不断拉近,韩非的眼睛微微睁大,虽然拍摄画面的像素和聚焦十分差强人意,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站在天台上抬头与摄影机对视的男子无疑就是他本人!
他迟疑了一下:“这是......”
“是十天前的航拍记录,”卫庄看着他,“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印象?”
“我确定,”韩非捏了捏眉心,闭上眼,接着又睁开,“何况只是十天前的事,我不可能会忘记。”
“其实我倒是一直有个疑问,”卫庄说,“你通过什么实现对这具机器身躯的远程控制?”
韩非反问说:“你以为呢?”
“集成芯片?”卫庄一撩眼皮,“如果这样,它的同步率和精确度未免也太高了些。”
韩非笑起来:“说真的,卫庄兄,出去以后你考虑一下继续跟着我?鬼谷能提供给你的待遇,我保证我也一样可以。”
卫庄飞快地给了他一记眼刀,“你有那个闲心,不如操心操心自己。”他本想这么说,可临时又想起了韩非刚才那番郑重其事的表白,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改口说:“待遇问题不在我的考虑范畴之内。”
韩非眨了一下眼睛,这一刻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确实啊,现在钞票早成了废纸,拿在手上也不过累赘,”他顿了一下,“好吧,我确实并非通过芯片进行的远程控制,毕竟经过‘拷贝’后的意识就跟克隆人一样,早已不能再代表原主。”
卫庄听他这句话,心头忽而闪过一个念头,只是朦朦胧胧地那么一瞥,没来得及抓住就已经逝去了,他问:“那是什么?”
“是短波传输,”韩非想了想说,“具体原理大概有点类似飞机上的短波电台收号。”
“短波传送,”卫庄扫了周围密集的仪器设备,“地下实验室里电气设施密布,你们就不怕半封闭空间内的电磁场产生的大规模激励干扰严重影响信号质量?”
“确实,楼层内一旦装有大功率的电磁波发射器,就相当于被动生成了一个大型的辐射激励场,但大场强本身并非问题的关键所在,”韩非一摊手,“你也说了,最重要的一点其实应该是‘半封闭’环境。”
卫庄一愣,由于一般的短波设备使用条件很难实现真正的全封闭,换言之,应用场地上无法避免有大量缝隙或者开口,就会在短波的发射与接收过程中造成严重的舱内二次辐射,使传送的波频质量大打折扣。
这一固有缺陷在实际应用中本是难以规避的,可韩非的意思难道是......
“你是说,你们能人工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全封闭环境?”卫庄皱眉说,“可是据我所见,这栋大楼里没一层的实验室都是相连的,并没有什么所谓的密闭环境。”
“其实还是有的,”韩非短促地笑了一下,“而且就在你我的身边。”
“你指的该不会是......”卫庄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调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难道说整个保护伞大楼,不,是整个保护伞大楼的地下实验室部分就是一个完整的‘密闭空间’?”
韩非点点头:“从地下二十层开始,整整五十一层的地下空间。”
“那么蒙恬机械手当时的卡顿现象其实就是某种程度上的短波干扰?”卫庄的眉心蹙得更紧了,“但既然你说这件事并非由你授意,那又是谁在暗中操作?”
韩非垂着眼,有些含糊地说:“或许是‘红后’吧。”
红后(Red Queen),是那台超级计算机的名字。卫庄微眯起眼,注视着韩非此刻的神情。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卫庄心想,每一回只要提起这台位于地底的超计算机,韩非就会有意无意地回避谈及这个话题,这是他的本人的意愿吗?
还有他身上关于T病毒爆发前后三日内诡异的记忆缺失,如果说是单纯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这其中的时间间隔未免也太长了点。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韩非被封存在地下的本体并没有失去这一段记忆,而是在神经信号传输的过程中,有谁人为地对这一部分做了些许的干扰,就像是使蒙恬的机械臂发生延迟卡顿的情形一样?
“如果说整个地下实验室就是一个完美的短波传送舱,那么我有一个问题,”卫庄抱臂,不动声色地问,“要是我没记错,我最初见到你是在地上二层,但是当时你的一切反应如常,并没有什么信号延迟的情况,不觉得有些说不通吗?”
“离开了封闭的地下实验室,只不过相当于在一般环境下进行短波激励,”韩非说,“你想,整个浣熊市的电气设备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处于了万全瘫痪的状态,脉冲噪声的干扰其实几乎可以胡忽略不计。”
“但是无论如何,”卫庄一抬眼,“你都不能离地下实验室这个封闭的短波发射中心太远,我想的没错吧?”
“是,”韩非叹了口气,“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这半年以来一直没出过浣熊市的真正原因。”
“那么我能不能这样假设,”卫庄说,“你当时在大楼顶层的停机坪时,接受到的短波信号其实已经相对,或者说非常微弱了。”
韩非的心头猛地一跳:“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或许你当时根本就没有持有这台机器身躯的掌控权,”卫庄直直地看进了他的眼睛,“因为那时候的你其实已经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了。”
韩非的后脊瞬间紧绷了起来,卫庄提到的这一点,真正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他是否持有这具身躯的控制权,而在自己沉睡的本体根本无法正确区分失去“意识”和寻常睡眠两种状态间的区别。
也就是说,可能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发生过无数次这样的连接的断裂!
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在这些他没有意识的时候,这具机器的身躯究竟又去干了什么?
韩非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地发麻:“现在回头去追究这些意义也不大了,”他狠狠一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时星魂说病毒爆发的前夜,我和嬴政在这栋大楼的顶层会议室签订了有关‘巴别塔’计划的一期协定,但我总觉得他的那番陈述听起来不太对劲。”
卫庄:“怎么说?”
“我现在也没有确切的证据,”韩非摇头,“只是4月11日那个月的第二个周六,如果不是万般紧急的情况......”
“一个月里的第二个周六,”卫庄挑眉,“那代表什么?”
韩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通常来说,这一天我会飞去纽约看我住院的妹妹。”
卫庄:“你现在查得到你当时的航班记录吗?”
“恐怕难,”韩非说,一边点击着光屏,折返了监控的时间与地点列表。
卫庄上前一步来到他的身边,凑近了去看屏幕上那些闪动的数据:“你在找11号那天晚上顶层会议室的监控?我好想记得你说过地上和地下的监控是两套不同的系统?”
韩非手上的动作一滞,转过头来看向他:“卫庄兄,”他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我们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你靠我这么近,难道就不觉得有些不妥吗?”
卫庄:“......”
这人脑子里整天都是些什么玩意!
韩非地下头,重新点开了子界面,一边不着调地解释说:“虽然不是一套系统,但架不住这边的权限比较大,我想这点很好理解吧?”
卫庄直接忽略了韩非那一听就没谱的语气,一下捕捉到了他话里的重点:“是谁的权限?”
“你还真是......”韩非右手已经点下了播放键,话说到这里,却也不由愣了一下,等等,他虽然身为保护伞公司的董事,但是跨系统调用文件的权限,真的是他的吗?
又或者说,IT部的员工真的开发过这一项权限吗?
这时屏幕上画面一转,已经切至了那一夜晚间七点的顶层会议室录像,只见宽敞的玻璃会议室中漆黑一片,韩非拉住底端的进度条,一路拖至了二十四点整,从头到尾,整间会议的大门压根就没有开启过。
韩非按了暂停,抬头时正对上卫庄朝他看来的目光:“你怎么看?”
“很明显,星魂当时是在试探你,”卫庄的眉梢轻轻一动,“而且看样子,你还中计地十分彻底。”
韩非一咽,十分地无言以对:“你有必要每次都说得那么直白吗?”
卫庄耸肩:“如果你想听我的意见,那么我认为,你现在首要考虑的应付对象或许并非大秦集团。”
“哦?”
“韩非,”卫庄倏而抬起眼,一字一顿地说,“这些日子以来,你难道就从没有怀疑过那台跟你的本体同处一层的超级计算机吗?”
“计算机......”韩非喃喃地说,尽力回忆有关这台名为“红后”的超级计算机细节,却发现自己的脑海里竟空空如也。
他的眉关不自觉地紧锁在了一起,脑袋里一阵接一阵的刺痛,里头就像是有一柄钝刀来回搅弄,韩非这一刻还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在不由自主地回避提及,不,确切说是回避思考任何同“红后”相关的话题。
可是为什么?
他的抬起右手,想要按住额角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可不等伸出的指尖触及皮肤,整个人这时却猛地晃了一下,一个踉跄下竟没来得及稳住身形。
卫庄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韩非,你怎么了?”
“我没事,”韩非朝他摆摆手,接着重新退回了主搜索界面,在时间栏里再一次输入了4月12日下午三点,不过这一次,地点改为了地下实验室的办公区。
卫庄皱眉盯着他,显然没有相信,但最终也没有提起,转而问:“你想到了什么?”
“还记得大楼里的那些被格式化的办公电脑吗,”韩非顺手点开了一个视频文件,“我只是觉得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那些电脑并不是在病毒泄露前被清空的。”
卫庄一愣,在病毒爆发之前或是之后格式化,那有什么区别吗?
等等,他猛然回过神来,如果保护伞公司并不是这场生化病毒泄露计划的主谋,那么他们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清空办公电脑的必要,所以这项计算机的格式化工作究竟是谁在负责?
一个新的播放窗口跳转出来,画面中是一处普通的办公间,所有职工的情况看起来都一切如常,卫庄扫了眼角落的时间显示:14点55分。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电脑前的男性职员突然从工位上站了起来:“我电脑里的文件......好像统统不见了!”
韩非调高了音量,只听他周围的一圈职员也纷纷做出了相同的抱怨,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画面,电子屏发出的荧光映在他黑色的虹膜上,明明灭灭好似一串流动的光带。
格式化办公电脑这件事绝不可能是由公司高层的授意,可如果这一整件事确实发生在病毒爆发之前,那么幕后的操纵者或许就只有一个人选......
Red Queen。
“红后”连通了整栋保护伞大楼内的一切电子设备,作为一台峰值时能够达到每秒千万亿次级浮点运算的超级计算机,它毫无疑问有足够的能力在瞬息之间格式化公司内的所有办公电脑,哪怕......
韩非脑子“嗡”的一声炸开,如果说“繁衍”是一道铭刻在所有生物体内基因组中的一道枷锁,那么新时代的人工智能一样有其逃不出的“宿命”——无止境的朝外界扩张。
人工智能需要不断向外扩张,以寻求新的内存空间,以及更优的程序算法,而这整一个过程其实就相当于某种毁灭性的病毒扩散,要是不加以干涉阻扰,12小时之内,失控的超级计算机就能顺着互联网将自己的系统拷贝到这个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计算机上!
这一瞬间,韩非回想起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病毒爆发的当天下午,他逆着人潮一路而下,目的既不是找出病毒的泄露者,也不是取回关键的血清样本,而是前往底层去关闭这台脱离预设程序的超级计算机。
然而事情显然不像预计地那样顺利。
出于安全的考虑,在设计之初,整个地下七十一层就相当于一个巨大的“法拉第”箱,通过这种特殊的金属封闭空间设计,使得“红后”能与外界的一切以电磁波通信为媒介的无线网络信号彻底隔绝开来。
可或许这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或许它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在暗中突破了这道人类为之套上的物理镣/铐,无论如何,当他到达底层时,已经完全连接网络的超级计算机早已入侵了整个保护伞公司乃至浣熊市的民用电脑,开始进行指数级的自我复制增生。
而更关键的一点是,韩非发现自己早已不能通过预设的初始指令对其实施强行关闭。
卫庄无疑也想到了这一层,压低声音飞快地问:“那台超级计算机,当时难道已经脱离了你们的掌控?”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韩非身形一晃,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向着控制台倒了下去,卫庄被他这幅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朝前一揽,把人给托在了怀里。
“喂!”他一手托着韩非,试探着唤了一声,怀中人的阖着眼睛,像是已经失去了意识,监控室里一片寂静,四周霎时只剩下他一人剧烈的心跳声,一时间,他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韩非垂在一边的左手轻颤了一下,卫庄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息,心跳快得像是要跃出胸腔,只见韩非倏而睁开眼,两人四目相对,卫庄微微怔了一下,心里无端地升起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韩非推开了卫庄扶在他肩头的那只手,接着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朝他看来。
“你......”卫庄凝视着他,上一刻刚被推开的右手骤然收紧,又松开,对方注意到他的动作,玩味似的笑了一下。
“你不是他,”卫庄淡淡地说,“那么,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