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韩非,”卫庄一别手腕,掌中的匕首瞬间由正握转为了反持,刃口在灯光下掠过一道极细的反光,“退后。”
韩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白大褂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扬起,接着“哐”一下撞在了身后的实验台上。
他愣了一下,忽而想起什么,指尖颤了颤,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入了外套宽大的口袋,一阵冰凉的触感顷刻覆上了他的指腹——那是卫庄当时交给他的M9手枪。
就在这时,“砰”一声枪响自耳畔炸开,蒙恬毫不犹豫地朝眼看就要再次交锋的卫庄与星魂之间放了一枪,子弹呼啸着在半空掀起气流,擦着二人堪堪避开的刃锋而过。
韩非握紧了手中的枪,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又一次退回到了十多年前暴/动发生时的那个车厢,枪声,尖叫声,歇斯底里的哭声,还有无数车辆尖锐的鸣笛声混杂在一起,不管不顾地撕扯着他脑中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恐惧就像是一株带着尖刺的毒蔓,顺着指尖攀附而上,蜿蜒缠绕着扎进他的心脏,食指扣上扳机的那一刻,韩非的脑子里“嗡”的一下,仿佛此刻枪口对准的并非敌人,而是他自己。
轰隆的耳鸣声一次又一次地刺激着他脆弱的鼓膜,肢体僵硬地仿佛不受自身控制,韩非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有那么一刻,他几乎生出一种错觉,好像手里的那把枪正在源源不断地淌着鲜血。
电光石火间,星魂便已撤力抽刀,后脚一踏,整个人轻飘飘地朝后退去,与此同时,蒙恬跨步纵身上前,默契地同他错身一个易位,整个过程流畅地堪称默契无双。
“原来是‘鬼谷’的卫庄先生,”蒙恬笑了一下,抬手将枪口一正,“请指教了。”
另一边,星魂的膝盖微微一弯,轻盈地落地稳住了身形,他的右臂上还绑了一支快要碎开的血清瓶,右手的动作几乎称得上小心翼翼,转过身的那一刻,他的瞳孔骤缩了一下,只见不远处韩非双手持枪,枪口直指蒙恬的后脑!
“你找死!”星魂猛地一挥左手,寒光一闪间,手中尚未收起的弹簧刀想也不想就已经“嗖”地一声掷了出去,锋利的尖刀划过半空,带起一阵疾风。
他情急之下掷出的一刀根本没来得及仔细瞄准,但此刻他倒也并不怎么担心这个——因为只要是个正常人,遇上这样迎面的尖刀就不可能不侧身闪避,而只要错过这一次的射击时机,他就有把握让韩非再开不了第二枪。
半空中,弹簧刀尖上逼人的寒芒闪烁,眼看下一秒就要扎进韩非的右臂,星魂不动声色地将手探到了腰后,摸到了他备用的另一把弹簧刀。
可是韩非没有躲。
星魂的眼睛骤然睁大,后颈的寒毛一根根倒竖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些头皮发麻,这人是疯了吗!
下一刻尖/锐的弹簧刀毫不留情地割破了韩非上身的衣料,接着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胳膊,韩非握枪的手不可避免地微微晃动了一下,却也足够了——
“砰”一声枪响,高速的子弹穿透了蒙恬后肩上的斜方肌,殷红的血液飞溅而起,染在他一丝不苟的白衬衣上,两相映衬,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蒙恬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狠狠一咬牙,卫庄毫不犹豫地朝他的下腹处一脚横扫,蒙恬猛地一矮身,同时以左脚为轴原地一个旋身,机械右臂不偏不倚地替他挡下了卫庄这一记横踢。
一脚踹在钢筋铁骨的上滋味可不怎么好受,卫庄皱眉“嘶”了一声,扫出的右腿刚一落地,蒙恬就已再次抬起了手枪,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咔哒”一声轻响,蒙恬持枪的机械义肢突然诡异卡顿了一下,五指的关节处的铰链一松,一时间居然没能扣下扳机!
卫庄眼疾手快,掌中匕首一亮,一把将蒙恬手里的枪挑飞了出去,漆黑的手枪在空中荡出了一道潇洒的抛物线,接着“哐”一下砸在了一边的显示器上。
星魂听到响动,刚刚迈出脚步倏而一顿,蒙恬的右手是机械臂,一般的攻击根本不可能打掉他手里的枪,除非......有人人为干扰了机械臂的神经信号。
他飞快地回头扫了眼身后交手的二人,心想:“这一回我们前来浣熊市的任务除了护送那位女士,就是取回血清,现在两件事都已经达成,没理由再跟他们耗在这里。”
想到这里,星魂手中弹簧刀一收,就地一滚躲过了韩非朝他腿部射/出的一枪,紧接着左手扣住身旁办公桌上的隔板,单手一撑翻身跃到了对面。
接连的枪声自耳畔响起,将桌面上堆叠的文件震得哗哗作响,落地的瞬间,星魂一把抓过了桌角那把被卫庄一刀挑飞的手枪,借着塑料隔板的掩护闪身朝声源处连放了两枪,接着猛地纵身一跃,朝另一头的蒙恬大喊:“我们撤!”
和他的话音一同落下的是一声枪响,卫庄偏头避过了隔空扫来的子弹,蒙恬趁着这一当口,将左手中临时拔出的刺刀一撤,毫不犹豫地同星魂一道朝出口处奔了出去。
卫庄手里匕首一转,抬脚就要去追,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说:“等等。”
他的脚步一顿,倏地转过身来,韩非没想到卫庄居然会这么不假思索地停下,伸出去捉他胳膊的左手一时间没来得及收回,就这么隔着衬衣握住了卫庄的小臂。
卫庄低头看着扣住自己那只手,心中忽而闪过了鲜血自蒙恬的肩头飞溅而起的那一幕,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韩非低声说:“别去追。”
那声音低得就像一声叹息,卫庄的眼睛猛然睁大,感觉一阵热源忽然从身前靠近,下一刻,握在他小臂上的那只右手倏而松开了,韩非垂下头,额头贴在他一边的肩膀上,话音便愈发含糊不清起来:“......太危险了。”
卫庄一下僵住了,他的指尖颤了颤,那只被对方握过的手臂缓缓抬起,却又不知道究竟该放到哪里,就这么生硬地僵在了半空。
一阵掺了点血腥气的硝烟味肆意地在他的鼻尖弥漫开来,韩非阖上眼,竟觉得这气味熟悉地让他心安。
地下实验室里安静异常,四周静得像是只剩下了中央空调运转时的轻响,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右手上还提着一把手枪。
多年以来他一直抗拒武器,枪/支尤甚,但究其原因,真的只是因为当年那一次遇袭时的阴影吗?韩非的指腹轻擦过枪柄,那上面还残有他的体温,或许是恐惧,又或许他只是逃避,不愿转过身去,直面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这些年里他夜以继日地工作,社交,其实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的自我麻痹?他表面上心无旁骛,一往直前,心里却越来越觉得不堪重负,也许他当年力排众议,乃至逐一架空董事会成员来继续推行这项生物技术研发的决定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从掺杂了他个人私心的目的,到联合大秦的手段,从头至尾,错得一塌糊涂。
他在恐惧,害怕这近十年的苦心经营,到头来不过是重蹈韩安多年前的一场覆辙。
他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心里其实并没有想到那么多,毕竟情急关头也容不下他细想......他实在不想再一次失去,再一次面临那种窒息般的绝望了。
人活着,总归不能那么自欺欺人地软弱下去——因为往者不可谏,而来者,犹可追。
但是不追上去真的好吗,卫庄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大脑此刻就像宕了机一样运转缓慢,星魂他们带走了真正的血清样本,大秦集团究竟是想拿它去做什么?接下来的外界的局势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卫庄张了张嘴,百般疑虑绕过心尖,最后却只问出来一句:“当时的那一枪,是你开的?”
韩非抬起头,看见了卫庄那双浅灰色的眼睛,还有一缕脱离了发带的束缚,垂落在了他的眉心的散发,韩非如梦初醒般退开了一步,感觉心脏跳得就像是要冲出胸腔,这一刻,昔日的伶牙俐齿瞬间消散地无影无踪,他的舌头磕绊了一下,近乎木讷地一点头:“是。”
卫庄垂眼看着他,心中那根弦像是被人轻轻撩拨了一下,漾起一圈圈清浅的涟漪,不知怎么,他的心底忽而腾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迫切地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可是说些什么呢?
“你不是......”他蹙着眉头,记得韩非提起过他对的开枪的心理阴影,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韩非神色一舒,朝他展开了一个笑。
不同于以往他脸上那种程序化一样的微笑,此刻他的眼角微微下弯,黑色的眼眸里碎光流转,就像是......目光所及,只有眼前一个你。
卫庄几乎是怔了一秒,随即回过神来,被脑海中蹿出的这一念头狠狠惊了一下,韩非略微一偏头:“负五十一层,也就是下一楼就是地下的总监控室,要不我们接下来先过去那里?”
“可以,”卫庄一点头,“不过我需要调一段监控。”
韩非想了想问:“是之前你动完手术的那一晚?”
卫庄没说什么,算是默认。
“那刚好,”韩非眨了一下眼睛,“我这边也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是什么?”
韩非从外套的内袋里取出一件东西,伸手递到他的面前,那一枚银质的十字架,看得出颇有些年头了,串在一根细细的黑绳上,卫庄愣了一下,认出那是他之前掉的项链。
先前它被那只由克隆人变异而来的丧尸一击挑飞,那一下也不知道究竟被甩去了哪里,当时情况紧急,他也没顾得上去考虑这个......所以韩非那一晚中途离开病房,就是为了替他去找这个?
卫庄握着手中冰凉的十字架,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好一会,才缓缓开口说:“你有心了。”
韩非凝视着他,隐约觉得卫庄脸上的神色不太寻常。
“出了病房的走道就相当于离开了激光发射器射程,”卫庄一皱眉,“你就不怕中途遇上丧尸的围攻?”
韩非早料到卫庄势必会问这个,但是......他现在这幅模样,是生气了?韩非眨了一下眼睛,一边怀疑自己脑补过剩,一边又乐不可支地把对方这一点难得的小情绪照单全收,故作正经地轻咳了一声:“这件事说来话长......”
“那你就长话短说。”卫庄打断他,眉心的褶皱陷得更深了几分。
“事实上,我现在这具机器人的身体内带了某种被称为‘始祖病毒’(The Progenitor Virus)的病毒株,”韩非正色下来,“T病毒以及后续一系列其他变种都由它相继演变而来。”
卫庄眉梢一动:“这么说这具机械的躯体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可以自由移动的恒温病毒培养箱?”
韩非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你真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
“既然被称作‘始祖’,”卫庄说,“那么它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要说起来或许有点像蚁巢中的蚁后,”韩非想了想说,“成百上千的工蚁们辛勤劳作,甘愿从此受其号令,乃至献出自己的生命。”
“你难道也能控制那些丧尸?”卫庄打断他。
“当然没那么夸张,”韩非一摆手,“但是很显然,感染T病毒后的丧尸在一定的距离以内能够感知到毒株的存在,从而自行退避。”
“这就是你放任星魂他们离开的理由?”卫庄抱臂说,“一方面你给了卫生局那批人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另一方面,有了这株病毒,你就相当于手持了一个甚至比血清更重的筹码?”
“大致就是如此,”韩非顿了一下,少见地有些犹豫,“你拿回了项链,好像不太高兴?”
“没什么,”卫庄淡淡地说,“曾经它对我确实有些特殊意义,不过那都过去了,这些年里我之所带着它,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提醒。”
提醒自己永远不要轻信。
韩非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卫庄对上了他的视线,沉默片刻后说:“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住在加州靠海的一处修道院,直到六岁那年被鬼谷子收养。”
韩非将声音放得很轻:“那里不好吗?”
“坦白地说,”卫庄说,“修道院的生活对一个孩子来说或许有点单调,但其实并不乏味,而身边的同龄人当年大多也是些弃婴,倒也无所谓什么偏见,何况院里主事的嬷嬷对我们也称得上照料有加。”
“听起来确实不错?”
卫庄一耸肩:“只是多年后的一天,我突然发现这个教会旗下形似福利机构的地方并非一个单纯的‘修道院’,或者说,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一项‘人造天才’的计划。”
“人造天才,”韩非的眉梢一动,“你指的是?”
“就像你能想到的那样,”卫庄说,“将年幼的孩子集中在一起进行特殊集训,同时每日定期注射或者投喂一些所谓能促进大脑发育的激素或者药物,”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当然了,这些都是未经临床实验的半成品,而那里的孩子们就是一批批源源不断的小白鼠。”
韩非张了张嘴,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想不管不顾地追问一句“那么你呢”,他的吞咽了一下,终究还是克制住了。
“或许我比较幸运,被人早早地带了出去。”卫庄看了他一眼,“但一个谎言的背后往往并非真相,而是一连串的谎言,往后的日子里我几经调查,发现这类教会旗下的‘修道院’幕后最大的资金供给源正是鬼谷。”
“你是说,”韩非皱起眉,“这个计划涉及到的机构并不只加州海湾边上的这一处修道院?”
卫庄扬起了一边的眉毛:“你觉得呢?”
“那么你的那些......同伴呢?”韩非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这个“同伴”这一措辞是否恰当。
“如果你是问跟我同期的那批孩子,”卫庄说,“他们都已经死了,最大的也没能活过十六岁。”
所以这个所谓的人造天才计划并没有成功?韩非想了想问:“就没有活到成年后的个例?”
“据我所知,确实有一个特别出类拔萃的‘成品’,”卫庄说,“在芝加哥,当时我看到她的资料,是一个银头发的小女孩,年纪大约跟我相差了七八岁......”
他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韩非,“当时你给我看过一张三十年前保护伞公司创始人的合影,说右边的两位计算机研究员是一对夫妻,但是双双英年早逝,那他们当年有孩子吗?”
“应该是有个女儿,但是后来具体怎么样了我也不太清楚,”韩非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飞快地说,“我记得她的名字好像是叫晓梦。”
卫庄的瞳仁微微收缩了一下——那张薄薄的档案纸上,姓名一栏内填写的信息赫然就是这个“晓梦”。
韩非觑着他的神色,心中当即有了个大致的猜测:“所以这两位其实就是同一个人?”
卫庄点了个头:“我想是。”
韩非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所以那串项链其实是......”
“当时修道院里给每个离开的孩子都准备了这样一件东西,项链,胸针或是怀表,”卫庄神色平平地说,“当然了,前提是你能活着离开的话。”
这时,两人已经来到了楼下的监控室门口,韩非上前一步,对上机器一扫虹膜,钛钢门瞬间自两侧缓缓开启。
卫庄微垂着眼,从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衣袖上那道狰狞的撕口,他静静地看着韩非的背影,忽而问:“疼吗?”
韩非的后脊僵了一下,甚至疑心自己听错了,搭在扫描仪边沿的手指轻颤了一下,一时竟没有转过身来的勇气:“什么?”
卫庄见他发僵的脊背,心中倏而动了动,耐着性子换了个问法:“开枪的时候,害怕吗?”
“卫庄兄,”韩非叹了口气,五指拢紧又松开,突然转过身,抬头正对上了他的眼睛,“我有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