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有孩童的笑声在耳畔响起,朦朦胧胧,像是隔了一层轻薄的纱。
阳光透过头顶茂密的梧桐树照下来,在草坪上洒下了斑驳的影,一阵风吹过,夹杂着夏日里特有的淡淡青草气,将满枝桐叶吹得沙沙作响。
卫庄依稀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梦中的场景又是那么真实,明媚的蓝天下,钟塔顶端的十字架折射着一层耀眼的光,就像是悬在白昼下的一颗星。
一切像是退回了最开始的地方,恍惚间他又重回了儿时的那处修道院。
对于那个海边的修道院,卫庄的印象其实并不怎么清晰,他在六岁那年就被鬼谷子收养,离开了终年阳光灿烂的加州,从此太平洋上一艘艘巨大的集装箱游轮成为了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故乡。
临行的时候是一个黄昏,他拖着空荡荡的行李箱来到中庭,同发已花白的修女嬷嬷告别。夕阳西下,血色的落日恢宏绚烂,在粼粼的海面上洒下万道金光,像是铺开了一条直通彼方的路。
晚霞由赤红转为瑰紫,染上了四周一整片暗调的建筑群,嬷嬷俯身握住他手,将一串长长的项链塞进了他的掌心。卫庄垂下眼,看见对方那只满是皱纹的右手,血红的余晖照进来,勾勒出了他手中的十字架的轮廓。
冰冷的吊坠突然间像是有了温度,在浓郁的霞光中熠熠生辉。
他猛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熄灭了的手术灯,卫庄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腰部瞬间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皱着眉头“嘶”了一声。
“卫庄!”坐在一边的韩非一下站了起来,倾身上前想要按住他,手臂伸到一半却又堪堪止住了。韩非眨了一下眼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悬在半空的手颤动了一下,又缓缓收了回来,轻咳一声说:“刚动完手术,你也小心点。”
说着逃似的移开了卫庄追来的视线,抬头去看挂在支架上的吊瓶,只见里头的药水几乎已经到了尽头,他张了张嘴,最后低声说:“我去找端木医生。”
卫庄这时才意识到他左边的手上还扎了吊针,只觉得脑中一片浑浑噩噩,紧绷的神经稍一放松,上身一软,一下摔回了床上。
韩非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犹豫着是不是过来搀扶一把,就见卫庄沉着脸,一把将针头拔了出来。
“你干什么.....”韩非陡然睁大了眼,看见有暗红色的血液顺着输液管末端倒流了上去。
卫庄皱了皱眉,此刻他耳畔嗡嗡的耳鸣声尚未褪去,脑袋简直像针扎一样难受,韩非始终紧张地留意着他的神色,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连带着摆正了他身下歪到一边的枕头。
卫庄一直不太习惯跟别人近距离的接触,身后那只手搭上来的瞬间,身体不可抑制地僵了一下,最终却也没有避开,韩非注意到他的僵硬,讪讪地把手抽了回来:“眼下情况比较特殊,端木医生就没给你上全麻,不过一小时前上了一支镇静剂,大概会有点嗜睡的副作用。”
他停顿了一下,见卫庄没什么表示,迟疑片刻后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对方额角细密的冷汗,低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卫庄艰难地支起眼皮,发现韩非居然还穿着那件像从血池里捞出来一样的蓝衬衫,被血水浸湿的刘海结成络状,被随意地捋到了一边,鬓边还有抹没来得及擦去的血迹。
“这人不是最好面子吗,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卫庄昏昏沉沉地想着,忽而无端地想起了两人刚碰面那会,韩非把被他踩了个鞋印的白大褂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搭在手边的模样,不禁又有点莞尔。
韩非将滑到一边的被单拉回来,没有看见卫庄脸上转瞬即逝的那抹笑意,弯腰轻轻地替他掖了被角。
卫庄偏过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对方修长而干净的手指,他的眉梢动了动,觉得心中像是有什么积压已久的疑问,一直没能诉之于口,可突然间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眼皮沉得像是灌了铅,再一次沉沉地陷入了睡梦之中。
韩非在他身旁站了一会,低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即便是昏迷之中,卫庄依旧轻锁着眉头,浓密的眼睫轻垂下来,在脸颊上投下了一道扇状的阴影。
好一会儿,韩非才惊觉自己的脑海中空空荡荡,除了对方那因失血而显得愈发苍白的嘴唇,一时间居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色令智昏啊,他伸手捂住了半边的脸,突然间竟有种手足无措的尴尬,犹犹豫豫地挪开手指朝下一瞥,见床上的病号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吁出一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回了一旁的靠椅上。
韩非僵着身子坐下来,这会才察觉到身上的棉衬衫早已被血水浸透了,几乎辨不出原来的颜色,正黏糊糊地粘在身上,他伸手解开了最上端的两颗纽扣,又突然想起什么,顺势重新给扣了回去。
韩非重重揉了把脸,整个人非但没冷静下来,反倒愈发坐立不安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究竟因为什么才魂不守舍。
多年以来,他早已习惯将每日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倒不是因为韩非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恨不得将分分秒秒都抓起来派上用场,而是连轴转的忙碌可以麻痹身体,麻痹精神,将那些时不时涌上心头的无力感抛之脑后。
他一路向前,有时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被人推搡,还是出于自身的意志,但无论如何,韩非总觉得他理应继续跑下去,毕竟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而他也想不出有什么非得驻足不可的理由。
直到他遇上眼前这个男人。
卫庄身上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气质,干净而纯粹,就像山间淙淙的泉水,韩非远远地看着他,觉得他是个罕见单纯的人。
并非年少无知的那种“单纯”,而是寒霜苦雨之后,依旧不改其心的“单纯”。
韩非知道自己此生大抵是没法拥有这种我行我素的潇洒了,可或许正因如此,卫庄身上这种近乎与生俱来的纯粹于他就显得愈发耀眼,仿佛带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想要看一看对方那层冰冷的保护色之下,究竟会有着怎样一颗跃动的心。
病房里一片寂静,能听到秒钟转动发出的滴答声,韩非低头一看,此刻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他顺手关了顶灯,一片黑暗中,唯有心电监护仪的屏幕一角有红光微微闪烁。
他在这漆黑的室内一言不发地坐了好半响,接着站起身,悄无声息地旋开门把退了出。狭长的走道上方,伪装成探头的激光发射器感知到他,中心处的能量环有红光一闪,接着悄然黯了下去。
韩非瞥了眼角落中沉默的监控,继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端木蓉从冷藏柜里找出来的镇静剂也不知是什么品种,效果堪称拔群,精疲力尽之下,卫庄刚一闭眼,混沌的梦境便如浪潮般翻涌着朝他扑来。
梦中情景不断变换着,从儿时的修道院,到汪洋上的巨型集装箱游轮,喧腾的校园,嘈杂的宴会,以及日复一日的常规体能训练,零零总总的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呼啸着一闪而过,倥偬间,他忽而意识到这几十年的光景虽称不上一潭死水,但其实也有些乏善可陈。
纷繁的记忆最后收于一线,于是画面定格下来,一切又重新回到了那处海滨的修道院。
不远处隐约传来了孩子们的歌声,清澈而空灵,钟楼的顶端的十字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多年过去,一切都依旧停留在那个六岁的黄昏。
但毕竟不一样了。
所谓物是人非,其中这个“人”指代的除了亲朋爱侣,还可以是当事人自己。
他看着眼前一望无垠的海面,心中既无不甘,亦没有忿恨,反倒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平静——毕竟谎言永远成不了真实,罪恶与欺骗之上的“美好”不要也罢。
手臂一抬,将掌心的项链“嗖”地掷了出去,小小的十字架在空中一闪,荡出一道优美的长弧,随即没入水面,连一圈涟漪都不曾漾起。
卫庄再次转醒的时候,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已经不见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床边那张空荡荡的靠椅,出神片刻,就听到房间的另一头传来一声轻响,有人推门而入。
此刻他的意识始终处在一种说不清的抽离状态,梦境的内容依旧历历在目,往事与现实纠缠着杂糅在一起,不管不顾地在他脑中肆意冲撞。
他费力地抬起身,模糊的目光缓缓聚焦,看清了来人的身影。
韩非上前一把扶住他,手术过后卫庄的体温明显要比平常高一些,碰到的那一刻几乎有点烫手,韩非的心头重重地跳了一下,忽而意识到原来这阵令人窒息的心悸感并非发自眼前这具机器的躯壳,而是源于近百米深的地下,被封存于生态舱内的本体。
卫庄察觉到托在后背上的那只手,出乎意料地并不怎么反感,他直觉韩非此刻像是有点僵硬,锈住一样的大脑又怎么也想不出理由,迷迷糊糊地开口问:“你刚才出去了?”
韩非随口“恩”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重新躺下。
“......待在这里,”卫庄勉力支起眼,脑袋里像是灌了一团浆糊,又昏又沉,像是下一秒就要再次昏睡过去,“外面那么多丧尸,你一个人......多危险。”
韩非紧绷的肩膀骤然垮了,双目闭上,又睁开,最后俯下身,气力不济般轻声说:“我知道了。”
他说完,缓缓将扶着卫庄的右手收了出来,指尖擦过对方银色的发梢,带起一阵柔软而真实的触感,他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拇指轻轻在指腹上摩挲了片刻,随后转身拉过了椅子,贴着床头坐了下来,故作轻松地笑着说:“这么关心我啊,卫庄兄?”
卫庄没注意到他玩笑的语气,他的眼皮重得快要抬不起来,只觉得前程与往事颠过来又倒回去,恍惚间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天他与星魂短暂交手时,韩非一手举着枪,大声喊他名字的模样。
“你那时......”一句话没经大脑就已经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开枪?”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消融在这温柔的夜色里,韩非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卫庄指的究竟是哪件事,追忆着说:“大概十多年前了吧,那时保护伞公司还只是家规模一般的制药企业,主办公楼在芝加哥南部的工业区。”
芝加哥的南部......卫庄钝钝地想着,那一片的治/安在他印象中可有些差强人意。
韩非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搭在床沿边的手指上:“有一次我和红莲乘车去往公司,途中遇到了一次小规模的暴/动......或者说是无差别枪袭吧,子弹震碎了我那头的车窗玻璃,周围哄哄闹闹一片全是枪响,情急之下我只来得及将红莲护在身下......”
他的话说到这里,发现卫庄的眼睛已经沉沉地阖上了,韩非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那时大大小小的玻璃渣七零八落地撞在他的头上,身上,尖叫和枪声在耳畔四起,直到今日依旧记忆犹新,一晃间,这一切居然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韩非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忽然想,无论前途是穷山恶水还是柳暗花明,人总归还是得向前看。或许这并不是出于坚强,而是人类本身就是这样一个脆弱的生物,需要依傍希望方能得以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