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端木蓉失神地看着眼前面带笑意的年轻女子,只觉得一股冷意顺着脊骨直蹿而上,惊愕与恐惧交织在一起,一时间脑海中竟是空白一片。
盗跖一眼瞥见她的失态,也不顾满地的样本以及玻璃碎渣,当即转身朝她走来,硬底的长靴踩在碎片上,发出“嘎吱”一声尖响。
端木蓉激灵了一下,瞬间清醒过来,朝盗跖摆手示意她没事,就见对面的女人忽而站了起来,偏头朝众人盈盈一笑,迈步就朝这头走来。
高渐离仔细地观察着她的动作,眉关却不自觉地蹙了起来,女人抬腿的动作相当僵硬,走起来的时候上下半身间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然而最匪夷所思的是,她行走的时候并不像常人一样左右腿交错向前,而是迈出一步,停顿一下,然后才缓缓换成另一只脚。
高渐离的呼吸一滞,几乎是屏着呼吸去看女人那张秀美得挑不出半分错处的脸,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她究竟是......
相比强劲的对手,或是可怖的丧尸,未知的事物有时反而更容易激发人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因为未知意味着无数种潜在的风险,或许有的人可以沉着冷静地应对接踵而至的挑战,但是没有人能够消除对于超越认知范畴事物的恐惧。
很多时候,光是恐惧,就足以让人崩溃。
一时间,所有的情绪于他都仿佛慢了一拍,甚至连心脏都像是滞在了原地,唯有冰冷的恐惧自当头直下,冻得他几乎无法思考。
端木蓉眨了一下眼睛,一个荒谬的念头突然自她脑海一闪而过:“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还是当年的‘红莲’吗?”
她重重地掐了一把手臂,当即转头去看韩非,却见他脸上的神情空空如也,如果忽略那双紧盯着某个方向的眼睛,整个人仿佛只是在单纯地发呆。
二人间相隔了几米,看不清对方眼底的情绪,一阵无力感忽而自她心头升起,端木蓉茫然地想着,或许就算再走近几步,哪怕是面对面,自己也一样不能从韩非的眼睛里看出半分端倪。
“韩非意识到这件事了吗?”她转身的动作蓦地停滞了一下,心想:“要是他到时候狠不下心呢?”
端木蓉茫然地站在那里,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韩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女人,她有一张和红莲如出一辙的面孔,但也仅限于此了。
先进的克隆技术或许可以带给你一个分毫不差的皮囊,但那又如何呢?昳丽的容貌转瞬即逝,□□的躯壳脆弱不堪,没有了过往的记忆与情感,克隆的个体不过是一张无功无过的白纸,除去完全一致的DNA,她和本尊之间的关联甚至比不上病房内的医生和护士。
韩非也说不清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他看着眼前这副熟悉的面容,心头浮现的却是多年前的夏天,才到他腰际的妹妹跑过来扯住他的衣角,哭哭啼啼地告诉他自己刚堆的沙滩城堡被海水冲得一干二净。
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韩非早已记不清了,可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情景究竟是真实还是臆想,恍惚间这一切好像退回了原点,回到了他人生中最无能为力的那一天。
十年前他猝不及防地掀起了黑暗中“真相”的一角,于是几近抑郁的父亲重振精神,资金断裂的保护伞公司方兴未艾,连多年一直止步不前的药剂研究也一朝问世,所有这些突兀的事件一时间统统有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彼时他尚不是什么保护伞公司的韩董事,没有过硬的手腕,更没有坚实的资金与人脉,平和的生活突然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露出了里头泛着腥臭的骨与肉,他看着眼前血淋淋的“真实”,却绝望地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无能为力——
别说遏止保护伞公司疯狂的人体实验计划,他甚至不清楚这项计划当时究竟深入至了何种地步。
“我大概......”韩非怔怔地想着,“算不上一个称职的哥哥。”
他握成拳状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收紧地已经开始泛白,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咔咔”声,却依旧毫无所觉一样,此刻他整个人的情绪像是从躯体中抽离了出来,痛苦与悔恨像是暴虐的洪流,叫嚣着从四方裹挟而来,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韩非,”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韩非猛地眨了一下眼睛,头顶照明灯的白光此刻竟是如此刺眼,扎得他眼睛生疼。卫庄注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疾风骤雨般的情绪倏而隐去了,仿佛一场悄然逝去的风暴,没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
卫庄皱了下眉头,低声问:“你怎么了?”
一股混着血气的硝烟味涌入了他的鼻腔,直到这时,韩非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正对上卫庄的烟灰色的眼睛。
韩非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游离天际的神魂这一刻终于重归原位,开口时声音还带着点沙哑:“她不是红莲。”
卫庄挑眉,扫了眼不远处的女人,接着拇指一扣,顺势将枪保险卸了下来:“所以?”
韩非注意到他的动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混乱的心情与思绪狠狠一拢:“她是十年前保护伞公司推动人体实验项目之初第一个成功的实验品,或者说,克隆人。”
他的话音未落,一声破了音的尖叫突然在耳畔炸开,韩非的眼睛猛然睁大,只见眼前的“女人”脑袋极不自然地往左一偏,接着“咔哒”一声脆响,她美丽的脸庞毫无征兆地自中间裂开,露出了里头血红的肌肉与白骨。
巨大的裂口顺着开绽的皮肉一路向下,下一刻,“女人”的上半身一分为二,画皮般剥落的躯壳朝外展开到一半,突然有寒光一闪,一道长蛇般的触手陡然自内里探出,迎头直朝韩非的眉心劈去。
电光石火间,有人扣住他的肩头,将他猛地朝地上一推——
这一刻,韩非的神情近乎错愕,利如尖刀般的触手末端堪堪贴着他的鼻尖扫过,距离近得甚至能看清那上面的肌肉纹理,殷红的血液顺着刃口飞溅而出,恍若一整片当空腾起的血雾。
刀锋擦过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自空中飞了出去,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他屏息一看,是一条断了线的项链,银十字架的一角有流光稍纵即逝。
韩非的脑中“嗡”的一声,一瞬间视野中只剩下卫庄薄如一线的唇,那上面苍白得像是毫无血色。据说人的精神在高度紧绷时,会觉得时间被无限放慢,直到这时,他的后背才猛然撞在了坚硬的实木地板上。
痛觉仿佛一柄利刃,自肩胛骨直透胸腔,飞速朝四肢百骸蔓延开去,一个窒息的念头忽而自他脑海中蹿了出来:“这是谁的血?”
“砰”一阵枪响,高渐离与盗跖几乎在同一时间扣下了扳机,高速运行的子弹在半空中擦出一道气流,齐齐没入了对方展开的身体之中。
霎时间,冒着热气的血水飞溅而起,“哗啦”一声当空四散,像是有人在空中泼墨挥毫,勾勒出了大片绚烂的山花。漫天绯色纷纷扬扬飘零而下,宛如一场诡异的红雨,淅淅沥沥地落在韩非的脸颊上。
就像是一场无声的眼泪。
轰然一声,早已失去人形的丧尸双腿一歪,仰面直直地倒了下去,脚下的地面震颤了一下,周围大小不一的血洼中随之泛起了层层清浅的涟漪。
韩非仿佛停滞了一般的心脏突然疯狂地跳动起来,剧烈地像是要跃出他的胸膛,韩非恍然一惊,却又觉得大脑昏昏沉沉,他此刻分明就是台冷冰冰的机器,又哪来的什么“心跳”可言呢?
身上传来了另一个人的重量,他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继而梦游般拥住了身前那具温热的躯体,伸手轻托住了卫庄的后背。
纵然韩非尽力克制了力道,指尖掠过对方侧腰的时候他还是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颤抖了一下,似乎是抽吸了一口冷气。
韩非倏而滞了一下,呆呆地抬起手来,看见那上面早已满是有点发黑了的血液,一瞬间,
那疼痛竟如有实质,电流般顺着指尖传至他的胸腔,灼烈地让人无法释怀。
他垂下眼,看到细密的冷汗自卫庄的额角渗下,沾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那双灰眼睛里此刻就像是凝了一层氤氲的水雾。
他为这双清冽的眼睛心惊过不止一次,十年前的那一面如此,昨夜他倾诉般说完那些褪了色的前尘旧事时亦如此。
而这一回,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的大脑一时间就像是锈住了,迟钝地根本无法思考,心中反反复复地闪过同一个念头:“这又算是什么......他难道就不记得我现在只是台量产的机器人吗?”
对了,还有那串项链,卫庄当时说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刚才的那一下,究竟掉到哪里去了?
卫庄支着沉重的眼皮,勉力维持着清醒,腰侧是烈火灼烧一样的痛感,长长的伤口自后腰一直延伸到了右肋,殷红的鲜血决了堤般源源不断地朝外渗出,这一刻竟连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恍惚间,有人揽住了他的胳膊,半拥着将他扶了起来。
他昏昏沉沉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对上韩非的视线,那目光沉得就像是漆漆的海水,仿佛从某个遥远的地方,跨越时空般朝他望来,竟让他没有由来地生出一种“今夕何夕”的茫然无措来。
卫庄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不起自己身处何方,嗡嗡的耳鸣声回旋脑海,感官与意识灌了铅似的层层下坠,他紧紧扣住了身畔那只扶住他的手臂,像是抓住了某根救命稻草,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
“你......”他的心头倏而动了一下,轻轻地开了口,嗓音沙哑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这句轻得几乎不可闻的话甫一灌入韩非的耳朵,却仿佛在他的心头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一手架着卫庄,对方身上挥之不去的硝烟味在他的鼻尖弥漫开来,那么清晰,就像是要一笔一划纂刻在他的心上。
细细密密的血雨顺着他的鼻梁缓缓淌下,染红了他整一片的衬衫领口,他却像是了无所觉似的,韩非极缓地眨了一下干涩的双眼,忽而意识到,他竟攒不起回望一眼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