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你昨晚说的芝加哥暴/动该不会发生在零六年的二月中旬?”次日一早,一行人顺着安全楼道一路下行,卫庄皱着眉问韩非。
“不错,那时我还在读中学,”韩非侧头看进他的眼睛,扬眉一笑,“原来你听见了——我还以为有些人当时好像一头睡过去了。”
卫庄的眼角抽了抽,他一开始就觉得术后的镇静剂实在多此一举。
“零六年初的芝加哥......”盗跖托着下巴,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来了,那一天正好是情人节吧!”
“或许,”韩非眨了下眼睛,他还真从没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我记得那天是个周末,空中飘着小雪,街道里的人和车确实像是比平常多一些。”
高渐离干咳了一声,自己都替盗跖觉得尴尬——情人节跟你这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有什么关系,值得那么惦记?
“南芝加哥是贫/民区,不但人种混杂,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非/法移/民,犯/罪率一直居高不下,”端木蓉想了想说,“不过零六年的那一次......”
“似乎已经超出一般‘骚/乱’的范畴了,”高渐离说,“或许称之为‘暴/动’会更妥当。”
“暴/动吗,”韩非低声喃喃,“也许吧。”
直至今日,他一闭上眼,仍能清晰回忆起当时那场动荡的场景,混乱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惊恐的人群,黑人、白人,还有黄皮肤的亚裔,所有人都在四处奔蹿,车道上早已没有交通可言,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不知道有多少车连环追尾,形形色色的私家车同正中的重型卡车撞作一团,冒出浓烟滚滚,凄厉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和接连不断的枪声混杂在一起,像是要刺穿人的鼓膜。
韩非低下头,看见满手的鲜血,不像荧屏里呈现的那么艳丽,血液经空气氧化后甚至有些发黑,但这一刻,他却觉得那血色触目惊心地像是要直扎进他的眼睛里。
而他的掌中除了鲜血,还有一把残存着体温的手枪。
韩非瞬间激灵了一下,无数纷乱的场景自脑中一闪而过,他想起了当空碎开的挡风玻璃,前排被流弹击穿肺部的司机......还有对方濒死前交到他手里的那把枪。
原来一个人的体内居然能有那么多的血。
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涌入他的鼻腔、眼眶,竟像是要将视网膜都染红了一般。哭喊声与尖叫仍在耳畔回荡,高高低低,仿佛朝四面涌开的潮水,又像是某种不知名的瘟疫。
他拿着那把浸着血水的手枪,甚至不清楚正确的持枪姿势,怎么握都觉得不对......但或许知道了也没用,那一刻韩非突然意识到,其实他根本就开不了枪。
卫庄看着他的侧脸,关于韩非当时没有鸣枪的原因,他原先也早已有过大致的猜测,认为若非实在深藏不漏,那就只会是是心理阴影层面的原因,但原来猜想是一回事,此刻猝不及防地揭开对方经年累月的伤疤又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无端地觉得胸口竟有些发堵。
卫庄握着手中的枪,思绪却飘飞了出去,半年前生化危机刚刚爆发,一时间举世哗然,各大主流媒体上铺天盖地都是关于t病毒爆发元凶的猜想与报道,毫无疑问,当时的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将责任归咎于秘密实施反人/道实验的保护伞公司。
对于生命科学领域,卫庄的认知十分有限,无从推断连篇的报道中许多具体的技术问题是否属实,可有一点他始终心存疑惑,虽然就各方情报看,事发当日诅咒般的t病毒确实是从保护伞公司内部一路扩散,但是这真的就能说明病毒的扩散就是保护伞公司一手操控的吗?他们就不怕引火烧身?
正如当初韩非所说的,如果保护伞公司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找一个与浣熊市相距甚远的国际都市投放病毒岂不是更好吗?
何况按眼前这个地下实验室的规模看,实在很难想象保护伞公司还会在世界的其他角落暗中建设一个能够与之媲美的大型试验基地,毕竟数年前它还根本没有如今的规模与资金链。
然而如果保护伞公司并非引发生化危机的真凶,那么又会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一切?难道就连公司内部的高层与尖端科研人员也对此事一无所觉吗?
至于韩非,卫庄不动声色地将视线重新落回韩非的身上,从韩非的一系列表现看来,他不太像是会通过向外界无数手无寸铁的平民释放丧尸病毒以达成某项目的人,可如果事实确实如此,这事发的六个多月里,韩非为什么会一直采取不作为的态度,这点无论对他本人还是公司而言,难道不都是百害而无一利吗?
从匪夷所思的“□□封存”(据他所知,除了彻底丧失意识的植物人和濒死的重症病人,没有谁会想要对自己的身体的来这么一下),再到韩非亲口承认的事发前后几日记忆残缺,这位保护伞公司董事身上的疑点实在多得有些过了头。
还有一点,韩非现在用的无疑是量产机器人的身体,但是他具体又通过什么机制实现对这台机器的远程操控,复制或者承载了他本人意志的集成芯片,还是其他的什么?
如果用的只是晶体管芯片,这技术未免也过于超前了,几天的观察下来,他几乎找不出任何韩非动作与意识延迟的地方,何况目前全球除了几处为数不多的安全区,无线的互联网早在数月前就已经彻底瘫痪了,那韩非又是如何完成的机器与本体间的数据远程同步?
“有时候回想起来,会感觉人类文明兜兜转转,最后却总像是在开倒车,”盗跖若有所思地回望了一眼,将双手交扣搭在了脑后,“科技进步,社/会发展,可是人与人间的矛盾依旧,甚至连解决矛盾的手段也同样一成不变——流血、冲突、饥荒以及暴/乱,几千年前的古人用战争解决这些纠纷,没想到几千年后的我们这群所谓的‘现代文明人’依旧如此,仔细想想,不觉得很好笑吗?”
高渐离垂着眼,忽而想,冷兵器时代的战场固然残酷,却好歹还能留个尸身用以‘马革裹尸’,给后来者们一个所谓的念想,可现在呢?
化学毒剂,生化病毒,乃至骇人听闻的核武/器,在科技腾飞的今天,个人之力就显得越发微不足道,妄图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早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什么过五关斩六将,百万军中去敌将首级,那都是千百年前的旧事了,是仅存于史卷和小说中的风采了,七八岁的小学生都知道那叫“故事”——
那都是早已翻了篇的过去式了。
卫庄一掀眼皮:“这其中唯一改变的大概只有战/争中的武/器类别。”
“在千年前的古战场,你或许可以指望哪个绝世高人或者名将以一人之力扭转全局,”韩非叹了口气,“但在今天,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痴人说梦。”
“所谓英雄,不过都是被人为塑造出来的精神‘偶像’,”卫庄淡淡地说,“很多时候他们个人的能力与贡献反倒成了最次要的衡量标准。”
“比方说将一个人捧上神坛,价值耗尽后,再由当年的幕后推手亲手将其推下?”韩非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侧头看了卫庄一眼,总觉得这人刚刚像是在指桑骂槐。
卫庄瞥见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说:“物尽其用,有什么不好吗?”
韩非扬起了一边的眉毛,越发确定了卫庄就是话里有话,想了想开口说:“战争年代里神话一个个体,相当于给水深火热中的人民看到了一点希望,就冲着点深渊里的星星之火,有的是人愿意为其赴汤蹈火。”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待到一切结束,主要矛盾不复存在,各方同盟蠢蠢欲动,便给昔日‘英雄’编排一干莫须有的罪名,让他一招朝沦为众矢之的,借整顿之名一举清除叛党,杀鸡儆猴——”
“你这不是很清楚吗?”卫庄挑眉说。
韩非愣了一下,紧接着眼睛忽然一亮:“你在替我担心?”
卫庄:“......”
他以为自己刚才讲的一番话摆明了就是在讽刺,这人究竟是从哪里听出的“关心”?
韩非看着他僵硬的脸色,觉得这场景有点想猛兽咧嘴示威,却又克制着没有露出内里尖锐的獠牙,心中简直乐不可支,抬眼正对上对方迎面扫来的眼刀,连忙见好就收:“我猜你刚才在想,如果保护伞公司并非放出的生化病毒的始作俑者,又为什么始终没有向外界出声辩驳,是不是?”
卫庄轻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我看不出被人当枪使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韩非一手托着下巴,把话继续说下去:“确实,如果保护伞公司一直没能拿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澄清真相,那么整件事情发展到最后,结果无非蒙冤到底,或者某天通过第三方使一切‘真相大白’,虽说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也不知道要等到多少年之后,到那时其实一切早已尘埃落定,而整个保护伞公司也就成了你口中所谓的‘悲剧式英雄’?”
“悲剧式英雄?”卫庄瞥了他一眼,“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有点娱乐精神,卫庄兄,”韩非笑起来,“何况我明明只是顺着你的说法阐述了一下。”
卫庄黑着张脸,最后还是决定不跟他一般计较:“那么你的回答呢?”
韩非弯着眼睛,眼底的笑意尚未散去:“其实我倒是更想听听你突然判定保护伞公司并非幕后推手的理由?”
卫庄瞪向他,韩非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其实现在外界乱成这个样子,保护伞公司名存实亡,名誉这件事本身的意义就显得不那么举足轻重......”
“你要是准备敷衍,不如直接拒绝回答。”卫庄皱眉打断他。
“我没有敷衍你的意思,你认为保护伞公司有为自己辩驳的必要,是因为按常理来说,如果我们不这么做,利益势必受到大幅的损害,或者像你所说的,甘愿替人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让真凶逍遥法外,”韩非抬眼看向他,“但是你认为怎样的证据才算是力证呢,一段清晰的监控记录,又或者是纵案人员的详细生平简介?”
卫庄长眉一挑:“你一直都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不过是受人指使的一枚棋子,”韩非一摊手,“何况他此刻也早已成为丧尸大军的一员了。”
卫庄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不再继续追问。韩非看着他:“我这里倒是有另外一个问题,就像盗跖刚才说的,你认为人与人间的纠纷为什么千百年来一如既往呢,是因为本性如此?”
这问题来得突然,不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而且太大,太空,颇有点“我是谁,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的哲学终极三问的意思。
“人与人间的纷争,”卫庄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却没有即刻回答的打算。
“或许是因为从古至今,人们所追求的东西也一如既往,”一旁沉默多时的端木蓉低声说,“毕竟社会的总资源有限,没有人会愿意屈就自己,纷争因此总是在所难免。”
“利益纷争吗,”韩非点点头,“那么端木医生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情况,如果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人口,资源供给充足,是不是利益的纠葛也就不复存在了呢?”
“你是这么想的?”高渐离的瞳孔倏地一缩,“所以你......不管究竟是什么人放出了病毒,你们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
韩非干笑了一下:“我可还什么都没说......”
“韩先生的意思该不会是,”盗跖插话说,“这世上的所有生物生而自私,终极目的不过为了实现物种繁衍,血脉传承,而人作为其中之一,自然无法免俗?”
“你很敏锐,”韩非说,“不知道在场诸位有没有听说过,在中/国有这样一个说法,叫做‘心为形役’,说的是精神受限于脆弱的躯壳,万事都要受□□所束缚。”
“所以贵司该不会是因为这点,才进行的人体实验,”盗跖眯起眼,“妄图寻找更‘完美’□□,从此成为‘自我’的主人?”
韩非轻笑了一下,刚要开口,端木蓉忽然抬起眼来,喃喃说:“心为形役......这里的形体并不是指个体乃至有形的躯壳,而是指人体内的基因组,是这样吗?所以你一开始的问题才会是纠纷是否涉及人类的本性,因为人的本性,不,应该说整个基因的本性,就是繁衍......个体的凋零不过转瞬,但基因却能在无尽的繁衍中得到‘永生’,这是人类命中注定无法摆脱的桎梏......你是这样想的吗,韩先生?”
“很遗憾,”韩非一摊手,“这并非我本人的观点。”
“那是谁的?”卫庄毫不犹豫地问。
“大秦集团的董事长嬴政先生。”韩非缓缓地开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