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静立在熙攘的妖怪们中间,青白的脸上那只巨大的瞳孔紧紧锁定斗兽场里那只浑身雪白的穷奇。
那宛如魔神的巨兽正疯狂地撕咬开对手的脖颈,肥硕的头颅和着腥甜的气味一道飞上半空,让周围看客们的呼吸变得越发急促,难掩兴奋与狂热。
——这已经是第五位丧命的“买家”了。
纵使他们当中的几个能够给这凶兽周身添几道伤口,但也免不了被撕扯得肢体破碎,内脏横流的下场。
反观穷奇似是不知疲惫一般,双眸中燃烧着愈发疯狂的杀戮之火,每一次扑击都比上一次更加狠戾。
幸村缓缓闭了下眼睛,脑海中浮现往昔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天真懵懂的少年人的身影,再睁眼时,那身影便与眼前这凶狠杀戮的怪物重叠在一起……
待撕碎了第十三个“买家”,穷奇已是半身染血,它的后脚踏在那些尚有余温的脏器和肉泥里,鼻腔一下下呼出重重的喘息,眼睛锐利而贪婪地环顾四周,带着一种孤独破败的王者之气。
此时,场地内已再没有了下一个胆敢上前挑战的人。
终于,那穷奇以胜利者的姿态倨坐在铁笼中,缓缓引入上方的黑色云层,离开了众人的视野,幸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转身离场。
切原走到斗兽场的结算账台,那伙计再不见了先前的轻蔑和怠慢,战战兢兢地将一只囊袋双手奉到切原面前,连声恭维着。
切原抬手抓过囊袋打开,其间内里的钱币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哗啦啦将袋子翻转,统统倒在台面上。
他小时候遭过穷,如今无论多少钱财入手,他都要细细数过才安心。将每一枚蟾蜍币和猫玉都仔细地端详一番才扔回囊袋。
“大、大人……这、这……我们都是按规矩抽的中间价……您要是觉得有问题我可以帮您反应给我们管事的……”
切原对这哆哆嗦嗦的话毫不在意,只细细数完后,才抬头看了眼已经两股战战的伙计,觉得有趣,挤出一声狞笑,转身出了门。
走出不远,切原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人跟踪,心下啧了一声,这种情况他也遇到过几次,大抵是见他赚了钱又受了伤,想要贪得的家伙。
切原心中虽满是不屑,但也知晓这些家伙不会轻易罢手,便不动声色地折身往集市外走去。
果不其然,当切原走过集市外那片死寂的竹林时,身后的妖物终于压抑不住。
游刃有余地闪过一道袭向背心的劲风,切原看着身前被那气力折断的粗竹,喉咙里发出了桀桀怪笑,“就这水平,还胆敢贪图你爷爷的钱财?”
他回过身来,就见三只妖怪呈扇形散开,包围着切原的前、侧位,不肖细判,也能察觉到暗处还有三道气息隐匿。
面前这三人显然是事先商量好了,也不答话,只一同向切原扑来,妄图一举将他制服。为首的是一只身形魁梧的独眼妖怪,他手持一根狼牙棒,挥舞着率先冲了上来。
一只瘦高的妖怪从旁边扑了过来,他口中喷出一道黑色的烟雾,第三只身材矮小但动作敏捷的,则趁机从隐匿身形,绕至切原的侧后偷袭,以两把短刀朝着切圆的后背刺去。
切原眼中寒芒一闪,侧身躲过狼牙棒的攻击,同时飞起一脚踢向独眼妖怪的腹部,旋即猛地转身,双手抓住矮妖的手腕,用力一拧。
那矮妖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两只手直直被扭断了筋骨,和手中的短刀一起掉落在地。
此时,那瘦高妖怪已正倒飞过去的独眼妖砸了个正着,二人皆是眼冒金星,瘫软在地。
切原咧开嘴嘿嘿笑着,似乎觉得在这不堪一击的对手身上也能找到点乐子一般。
正当他思索着是先杀了这三只蠢货还是将暗处的那几只一起逮住,却突然觉得胸中一阵闷痛,随之眼前一暗,一股麻痹感瞬间蔓延至全身,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竟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暗处的草丛中登时有了异动,一只尖嘴猴腮的妖怪闪身而出,寒芒在它嘴中隐隐显现,“蠢货,你那些宝贝事先就被涂了毒,如今你命不久矣,不如乖乖把钱交出来,我好发慈悲送你归西去!”
眼看着这个猴子样的东西就要欺身到身前,却忽然在半空中像是被什么无形之力击中,整个身子猛地翻倒了出去,横飞进一旁的草丛中,便再没了动静。
与此同时,相对侧的暗处也有了响动,似有什么正朝着这边快速赶来。切原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只觉得身子越发沉重,可他咬了咬牙,眯起眼睛,猛地起身朝着离他最近的一处扑了过去。
那是一只浑身长满硬壳、形似甲虫的妖怪,一双钳子挥舞着,散发着冷冽的寒光。
切原的两只手化成长满白毛的狐爪,带着一股狠劲,顾不得被钳子缴住的剧痛,直直地摁住对方三角形的头,拇指强势地扣入对方的眼眶,在凄厉的嘶鸣中用力一掰,竟将那妖怪的头生生掰裂开,登时便叫它一命呜呼。
甩开小臂上的爪钳,正缓下胸口郁结的这口浊气,切原的身形猛地一僵——不知不觉间,有一道气息已然到了他的身后!
——我不是他的对手!
野兽般的直觉让切原周身血液倒流,可他倒底不愿就此罢休,下意识地反手就要给出拼死的一击。
在发起动作之前切原便觉后颈一凉,旋即脑中倏忽一荡,眼前的景象瞬间就模糊了起来,人也昏昏沉就往地上软倒下去。
在他意识消沉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眼前是一袭将将拖曳在地的广袖长衫,那袖口露出来的苍白的指尖,跟他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一般无二。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层鱼肚白,丝丝缕缕光地透过客栈那雕花腐朽的窗棂,洒下破碎淡白的光影,为屋内的一切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窗外,连绵的山峦在氤氲雾气中若隐若现,好似沉睡千年的巨兽蛰伏其间;近处的街巷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行人匆匆的脚步声也透着几分慌乱与仓促。
切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依旧觉得脑袋昏沉,周身酸痛无力。
可风餐露宿惯了,此刻身下那柔软的被褥触感让他极为不适应,猛地翻身坐起,动作敏捷而迅速跃下床铺,全然不顾身体上得疼痛。
他四肢落地,匍匐着,躬着身,目光瞬间锁定在不远处桌前坐着的那个人影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噜如野兽般的威胁声响,全身肌肉紧绷,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
那人似有所觉,缓缓扭过头来。刹那间,切原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幸村大人……
见切原瞪大了眼睛一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模样,幸村露出一抹温的笑容,随后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走向切原。
他的动作优雅从容,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那种曾令切原无比仰慕的矜贵感,但如今却叫切原下意识地将放在地上的两只手往后缩了缩,身子也跟着往后撤了一些。
幸村似乎是没料到切原会有如此反应,脚步微微一顿。
而见幸村顿住脚步,切原又似乎后知后觉地感到懊恼,眉头微微皱起,嘴唇紧抿,却是梗着脖子不肯出声。
幸村脸上这才真正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怎么,不认得我了?”他笑着开口,那声音温柔如水,仿佛能抚慰人心。同时几步便来到切原面前,然后缓缓蹲下身子,动作轻柔而自然,眼神中透着关切。
切原眼神慌乱地从幸村脸上划过,惶惶然落在对方铺陈在地面上的衣袍下摆处,那衣料上的暗纹在微光中若隐若现,他顿了片刻,嘴唇嗫嚅着喃喃,“幸村大人……”那声音轻的如同蚊蝇嗡嗡,饱含着无尽的复杂情感,“幸村大人,你真的没死……”
幸村听后,微微一怔,随即轻声笑出声,又透着几分无奈,回答道:“这是什么话?”
切原又喃喃地说:“那……您还记得我吗?”
幸村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眼神中满是疼惜,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对不起啊,赤也。先前我丢失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心智有失,所以没有及时想着把你找回来,倒是让你受了这些苦。”
带回切原后,幸村已经仔细查看过切原的状况。周身虽无致命伤,但身上层层叠叠布满了新旧交杂的伤口,同时,不少因果枷锁缠绕在切原的灵晶上,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这也正是切原如今变得狂躁的主要原因。
而幸村先前设在切原身上的保护咒,竟然三道全破,这令幸村真真心头一紧,想必切原这一路定是经历了许多磨难和恶意,如今也定是已经回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也知晓了自己半兽种的身份。
片刻的沉默过后,切原只听到了斜上方传来又一声叹息。
他心下一慌,猛地抬头,正对上幸村带着愧疚的注视。
那一瞬间,切原只觉鼻子发酸。他使劲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那人久别的眼睛,那双眼眸深邃而明亮的,集攒着长夜辰星的眼睛。
那样的视线中,从没有丝毫责备和厌弃,只有怜悯与包容。
切原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咬了咬嘴唇,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切原强忍着委屈的样子,幸村忍不住抬手抚上了他的头顶,“长大了呢。”
修长白皙的手将切原那头杂乱的白发揉得更乱,幸村忽然露出点点狡黠的笑意来,“你年纪轻轻,到怎生满头华发了?嗯?”
话音未落,便被一个猛力撞了个满怀。
幸村猝不及防被扑得坐倒在地。他很快回过神来,也不着急起身,只抬手拍着切原一下下抽缩的脊背。
切原抱了幸村很久。
“幸村大人……”他的声音闷闷的,自幸村胸口传出,“我现在……是个怪物了。”
那尾音落得极低,像快速消散的勇气。
幸村怔愣了下,才复又轻拍切原的背脊。
“这么巧,我也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