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柔道馆那略显沉闷的空气中,今日的部内对练正在井然有序的开展。然而,小枫的心却飘到了别处——青学在关东大赛中成功晋级,但是手冢却因为手臂的伤病入院。在东京的医院接受了初步的检查,结果却不容乐观。
“你这样的打法是准备不要这只手了吗?”她这样质问道。
“能让青学进入全国大赛,我并不后悔。”手冢封闭了自己的表情,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叙述着事实。小枫惊讶于他心中那份责任感,已经超越了执着的程度,她更加无法接受的是他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身体。
“随你。”她当时直接摔门而去,直到他前往九州的医院进行后续治疗,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几天不断回溯在眼前的场景让她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就在一个转身之际,对手突如其来的进攻使她措手不及,“砰”的一声,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地板的硬度无情地提醒着她的分心。
“岸边,不要紧吧。”对面的学姐立刻上前查看她的伤处。
“是我自己失误。”
“你这几天看起来没精神,是不是太勉强了?”教练在一旁皱眉看着她,声音中带着一丝关切。小枫低下头不言语,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引起了很多人的担忧,但是因为和青梅竹马闹别扭而发挥失常这种事情真的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你先休息几天吧,”教练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训练场,她的心情一如阴云密布的天空。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岸边同学,请等等!”
她转过身,看见一位穿着网球训练服的男生站在那里,“啊,你是那天在医院见到的......”
是陪手冢来医院的队友,叫什么来着?那天只顾着置气,连招呼都没有打。
“自我介绍下,我叫大石秀一郎,是网球社的副部长。”他有一张亲切而真诚的脸,很容易就能与人拉近距离,获得信赖,“你从医院离开之后,我一直很担心。”
“担心我做什么,受伤的又不是我。”面对他担忧的神情,小枫毫不客气的回敬道,她现在对于和网球有关的一切都抱着敌意。
不愧是敢直接和手冢呛声的存着,大石在心里默默想着,原来手冢喜欢这种强势的类型吗?
记得那天在她离开之后,手冢还特意和他解释了一番。
“她叫岸边枫,是我的青梅竹马,现在在我家暂住。刚才让你见笑了,请多包含。”
“啊得罪算不上,感觉很强势的性格呢?”
“她在国外待过,所以说话做事比较直接,平时没有这么冒失。”手冢苦笑了一下,眼神忍不住投向窗外,“之前约好了比完赛一起去爬山,应该还在生我的气吧。”
“不用追上去吗?”
“没必要。”手冢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左手上。
手冢居然是不哄派?大石在心中肃然起敬,不愧是部长大人。诶等下,这个一脸被甩了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吵架我总是很过意不去,毕竟手冢现在这样我也有责任.....如果我更强一些的话,他就不需要一个人去承担这一切了。”大石低声说道,语气比平时更加温和,在这个女孩负气离去之后,手冢的表情比听见医生说‘今后再也不能打网球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的时候还要难看。
大石知道,手冢是个界限分明的人,在学校为学生会、网球部尽全力的他,在校外用心而充满柔情的呵护着的一片隐秘的天地,就算是做了三年同学的大石,也只是偶然在他展示的垂钓图片上得以一窥——举着钓饵的手冢,罕见的笑着。
“那天的医院,我在手冢脸上,再一次看见了那种表情,像一年级的时候一样,痛苦,失落,想要放弃网球.....”
而这一次,大石无法再说出,‘我和你一起离开’这样的话。
他必须留下来,留在网球部的大家身边——带着手冢的份一起,备战全国大赛。
“所以,能给他打打气吗?”大石看出来,这个女孩在手冢心中有很重的位置,“如果是你的话,他或许能放松一些。”
而少女听了他的话,只是有些茫然的看着他。
“您说国光哥一年级的时候差点放弃网球?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2】
手冢突然接到大石电话的时候,正在青学附属外科医院附近的公园里坐着欣赏远处的阿苏山。
“大石?是网球部出了什么事情吗?”
然而对方留下一句“抱歉,好像做了多余的事”,就匆匆挂了电话。
指的是什么?他不再去细想,只是专注着眼前的山岳。
放下了东京的一切,用治疗的借口躲在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经过了几次检查,医生初步制定了治疗的方案,虽然效果很显著,但是手臂的挥动幅度总是无法达到之前的程度。这样下去,即使可以打网球,也无法恢复原来的水平。
“或许要考虑易普症的可能性。”心理上的问题,再专业的医生也束手无策,“慢慢来吧。”
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对于明年就要毕业的他而言,这是最后一次带领青学网球部获得胜利的机会。
“目前还是不要贸然增加训练强度,如果造成其他部位的代偿反应就不好了。”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急切,医生还这样叮嘱过来着。
代偿反应......小枫也经历过不是吗?她膝盖受伤的时候,也是穿着病号服,躺在满是消毒水味道的仪器里,慢慢被推入没有光的甬道,耳边被核磁的轰鸣声缠绕么?
而那个时候的自己,恰好隐瞒了被学长打伤手的事情。如果当时坦诚的告诉了她,她是不是也会同样有勇气说出自己的事情,那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的隔阂了?
他闭上眼睛,让那些色彩逐渐鲜明起来的可能性随着黑暗剥离脑海。
过去已经无法改变。
“诶呀,坐着睡觉很悠闲的样子吗?”一个轻浮的声音响起,手冢即使不睁开眼睛也知道是谁。
他来这里之后,结识了同样在做复建的一位叫做千岁美由纪的小学女生,后者似乎因为网球的事情得罪了当地的一些国中生,其中有他曾经的手下败将。他们似乎很乐于欣赏他跌入低谷的样子,经常在他外出的时候来进行骚扰。
“今天那个给你出头的小女孩不在啊?”
手冢沉默的起身,准备离开。
“又无视我们?你到底在拽什么啊,”今天对方来了两个人,都拎着球包,似乎是刚从球场回来,注意到手冢的眼神之后,更为狂妄起来,“你很嫉妒吧,毕竟你现在是个连拍子都拿不了的残废罢了!”
“请让一让。”
“这就走了,陪我们玩玩吧?”个子最高大的那位初中生伸出胳膊,似乎不愿意让他轻易过关。
“抱歉,他这个人不擅长玩乐。”
熟悉的声音响起,手冢叹了口气,他终于明白大石那个电话是什么意思了。
“你这个残废艳福不浅吗,又换了一个更漂亮的来给你出头?”对方并没有把这个少女放在眼里,继续挑衅说,“你就会躲在女人后面吗?高高在上的青学帝王原来是这种家伙,真是让人看不起啊!”
“你们这些家伙.....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在这里装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小枫气极反笑,“他不是什么天才,也没有什么传承,他到今天为止获得的一切,所到达的高度,全部都是凭借自己努力,日复一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抵达的,你们凭什么看不起他?”
他即使处于低谷,也比眼前不入流的家伙们高尚几百倍。
“就算你这么说,他之前可是对我们毫不手软啊!”他双手抱胸,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没底气,旁边的少年点点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强者根本就不需要去同情弱者!如果看不惯的话,就去努力练习堂堂正正的在球场上打败他啊!”
“笑死了,他说不定这辈子都不能再打球了呢?”他嘲讽地笑着,声音里带着轻蔑,他的身体前倾,眼睛盯着手冢,像是在寻找别人的反应来满足自己的快感。
“你再说一遍?”她笑意瞬间收敛起来,拳头紧握,关节泛白,但是她的眼睛却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犹如肉食动物在扑杀前刻意隐藏起锋利的爪子。
“我说他这辈子都不能再打......啊!”一个漂亮的上勾拳挥出,力量之大竟然将比她高十几公分的男生毫无防备地被击倒在地,鼻血直流。
“下一个轮到你了呢”小枫转向旁边震惊到无法言语的少年,那双棕色的眸子里闪过狂躁的光芒。
“练家子吗?”意识到对手不是小打小闹那种级别,后面的少年抽出了球拍拿在手上,然而,就在他试图发起攻击的瞬间,一只有力的手犹如铁钳般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量之大,让少年感到一阵剧痛从手腕处蔓延开来,球拍险些脱手。
“球拍不是用来伤人的,少年艰难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宛如寒冰般的眼睛。没有丝毫温暖,只有无尽冷冽的审批。随着目光交汇,一股冷意迅速从脊梁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令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在这片静默中,呼吸渐渐变得困难。
手腕的桎梏慢慢松开。即使处于伤病中,这位青学的帝王身上的威压也未曾削减半分,他一开口,便是命令,“如果你们还有一丝对网球的敬畏之心,立刻离开。”
【3】
公园里,一位穿着医院病号服的少年,正在给一位少女包扎手掌。这场景任谁看都是捉摸不透。
“小枫,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手冢皱着眉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小枫身上,仿佛想透过那双眼睛读懂她内心的想法。
“我从不打没有把握的架,刚才就算你不插手我也有本事把他揍趴下。”小枫微微侧脸,避开了他的眼神,但语气坚定,毫无惧色。
他本想问,你不去准备参加柔道大赛,来这里做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看着眼前少女倔强的面容,手冢心里一阵复杂。她为什么来,自己还不清楚吗?
“一年级的那些事情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她抽回手掌,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指甲几乎嵌入手心,伤口再度裂开,但她似乎并未察觉到疼痛,“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一直在忍受这一切?”
手冢一时语塞,而他的沉默落在她眼中更为刺痛。
“你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为什么他们要对你下手?你拼命的变强,这些人却在阴暗处奚落你,等着看你出丑的样子.....这不公平......”心脏处和手心的疼痛混合在一起,惹得她牙关一阵哆嗦,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却又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日思夜想的脸此时近在眼前。他一向打理整洁的茶褐色的短发因为刚才的动作散落了几缕,垂落在那端正俊美但展不开的眉间,给这位素来严谨到古板的少年平添了几分凌乱的美。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此时隐约的泛起微不可查的红,所幸被镜片阻挡,让人看不真切。
你那么干净,那么清澈....为什么他们都想把你弄脏呢?
少女原本清澈的双眸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朦胧中透着无法言说的哀伤,纤细的指尖颤抖着,慢慢靠近了他的面庞,在指尖几乎能感受到他肌肤的温度时,那残留在手上,污浊的血液也即将触碰他的面庞,泪水大滴的砸落,发出的声响把她拉回了现实。
手冢的睫毛颤了颤,紧抿住的唇角失了血色,衬得他面色透明的近乎苍白。
“一想到你一直被这样肮脏的事情环绕着,一直都一个人默默承担这一切,我没办法接受.....”眼前之人已经习惯了对所受伤痕闭口不提,这种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几乎无法呼吸。
“小枫,不管你是否能接受,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他的指节一寸寸的泛白,声音也逐渐平静下来,脱离了痛苦或不甘,像是叙述他人的遭遇,“人最大的敌人只有自己,我迈过去了,这些苦痛就并非毫无意义,你没必要为我打抱不平。”
“是没必要,还是不需要呢?”她抬起眼望向他,泅红的眼尾,沾湿的长睫,而那眸光却滚烫的能灼烧起来一般,几乎要把他的理智燃烧殆尽,“国光哥总是这样,然后三言两语把人推开。”
而我一次又一次的,像个傻瓜一样因为你的痛苦而痛苦。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
眼泪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颗颗的砸下来,浇熄了眼里的光。
无法忍受黑色的,潮湿的绝望。
就像那个阴沉的午后,少女身着黑色的丧服,穿过逐渐细密的雨幕,望向他。
十三岁的手冢国光选择站在原地。
自此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天,以及没来的宣之于口的誓言——永远都不会让她再落泪。
九州潮湿的海风裹着泪水般的咸腥,让入耳的话语柔软起来。
“让你哭泣,是我的错。”
十五岁的手冢国光,尚未完全获得牢牢抓住自己未来的运气。但出自本能一般的,用自己残破的双手捧起了她的脸。
“但是故意推开你这种事情,从来没有想过,因为不管我是否需要,小枫还是会在那里.....”他一点点的拭去她脸上的血迹,仿佛想把那些人带给她的乖戾和痛苦也一并抹除,“我并不讨厌这样.....你能明白吗?”
我明白的,即使我一无所有,你也会义无反顾的在我身边。如果我说需要你,你会毫不犹豫的放弃自己的生活,为我付出全部。
这条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到终点的路,我已赌上一切。我不能再让你付出一切。你理应在色彩缤纷的世界里欢笑,绽放,而不是陪伴我在荆棘丛生的苦旅中里,为了与我感同身受,承担那孤寂隐忍之苦。
少女点了点头,她死死的咬住红唇,倔强的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手冢用右手紧紧的搂住她,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胸前的衣襟,直到她的身体停止颤抖,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小枫,回东京去吧。”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她柔软的脸颊,因贪恋着那份温暖,迟迟不愿离去,“网球的事情,请让我自己面对。”
“这次不会让你等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