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伏案,灯油燃尽时,烛幽抬头看到了窗外熹微的晨光。这里是东偏殿书房后的寝殿,因为对外假称嬴政生病,她带着傀儡一直住在这里,本该在宫里主政的扶苏因为又要干所有的活又怕露出破绽,一直宫里宫外两头跑,听蒙毅说,他这些日子几乎住在了丞相府。前线在打仗,国内形势又不稳定,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绷紧了神经连轴转,生怕出一点问题。
前些天撤了灵堂,烛幽和湘君带着赵佗和章邯悄悄把嬴政的棺木送进了帝陵。帝陵基本完工,扶苏回来后就下令撤走了几乎八成的人手,只剩两成负责维护,并且墓室交由隐秘卫来管理,然而就算如此也必须格外小心,幸好湘君掌管阴阳家的土部,否则还不知道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他们都很坚定地阻止了她想开棺看嬴政一眼的想法,似乎是生怕她想不开,她只好作罢。因为无法封墓,又没有她术法的加持,等再来时嬴政大概就只剩白骨了,这与他生前的想法完全相悖,可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扶苏曾问她,那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完成嬴政的葬礼,烛幽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时机。
烛幽盯着天空好一阵,稍稍缓解了一下困倦,晕头转向地起身,她望着这熟悉的地方,想起从前她醒来时偶尔会看到嬴政在这里伏案的身影,却没想到有一天坐在这里的会成为她自己。正想着要去榻上躺一会儿,传信青鸟扑棱棱地从窗口飞了进来,她定睛一看,是自己交给颜路的那一只。是出什么事了吗?按照她的设想,颜路应该会直接带着张良出现在咸阳宫才对。她伸手让鸟儿站在她的手上,取了些鸟食喂给它,展开了讯息,上面只有四个字:北邙相见。
她一怔,随即面无表情地让绢帛化作飞灰,心知这不是颜路对她说的话,而是张良。北邙,多久违啊,韩非就葬在那里。烛幽想了想手头还有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随后起身去找湘君和焰灵姬。
“什么?这个节骨眼儿你要去北邙山?”焰灵姬还没睡醒,睁着三眼皮勉强爬了起来。
烛幽点头。
大概是思考速度还没能起来,她又问:“颜路要你去那里做什么……不对,是张良?等一下!”
烛幽静待她的下文,焰灵姬狠狠地灌了一壶水下去,道:“指不定有什么等着你呢,要去也得我陪你去。”
“嗯。”烛幽点点头,卫庄可还没有死呢,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就在张良身边,而她打不过他,得带上帮手。
“现在就出发吗?你等我洗漱一下。”焰灵姬二话不说就起身了。
烛幽说:“我去找湘君,一会儿我们宫门见。”
湘君对她要离开咸阳这个行为不甚赞同,但是也不好说什么,便只问她需不需要带上护卫。烛幽拒绝了:“我叫上了焰灵姬,老熟人了,比起带一队人马,还是我们两人去更保险。”
湘君嘱咐道:“你与他们多有仇怨,就算颜路和焰灵姬都在,也要加倍小心。”
“您在咸阳也是。”烛幽顿了顿,又道,“我有预感,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湘君一怔,想起了什么,低声问:“你的身体还好吗?”他是这世上除了烛幽自己,仅有的一个还记得登天需要付出代价的人。
“目前还没问题。”
湘君暂且松了口气,他毕竟是看着烛幽长大的长辈:“你还是要记住,这不是你本该背负的责任,不要勉强。”
“我明白。”
两人说完,烛幽便往宫门而去。焰灵姬比她到得稍微晚一些,两人汇合后一同去知会了扶苏,骑上快马便出城了。
又过了这么多年,北邙山依旧森然而静谧,郁郁葱葱的松柏将上山的路罩得严严实实,陈年的松针铺在山道上,弥漫着一股陈腐的味道,一看就是多年来无人洒扫。烛幽出发之时向颜路传了信,所以他也掐准了时间来接她们。见到烛幽不是孤身前来,他露出了放心的笑容:“这次总算稳妥些了。”
二人牵着马走到他近前,焰灵姬问:“他们呢?”
“应当已经祭扫完毕了。”他接过缰绳,将马栓在简陋的马棚里,“我带你们上去。”
烛幽只管点头,焰灵姬代她又问:“他们有多少人?”
颜路回答:“四人。”
“那我们三对四,稍落下风了呀。”焰灵姬咂咂嘴,“啊,不是稍落下风的问题,谁敌得过纵横联手?”
颜路失笑:“我们是来当说客的,何况剑圣并不在。”
“那来的是谁?”
“自然是流沙的人。”
也不知道说的是从前的流沙还是后来的流沙,不过焰灵姬没有再问了,身旁一直沉默的烛幽接过话柄:“盖聂先生去哪儿了?”
“去九原边关了。”
三人一时都不再说话,一起沿山道上了山,远远的就能闻到香灰和烧尽的纸钱味。他们走完打扫干净的石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赤练,也许是因为来祭扫,她没有穿标志性的红衣,而是一身缟素,见烛幽和焰灵姬来了,移步迎了过来,脸上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重重的担忧:“你们来了。”
颜路退开,留她们叙话。
焰灵姬很久不见赤练,也不在意她的忧心忡忡,热情地拥住了她:“小红莲,这么多年不见,我真想你!”
赤练有点尴尬,但没有推开她:“我早就不是红莲了。”
“换个名字难道就不是你了?那不如我叫你的新名字,你也叫我‘百越女王殿下’听听?”
“……你还是闭嘴吧。”赤练轻轻锤了她一拳。
焰灵姬笑盈盈地放开她,赤练便看向了烛幽。
烛幽的脸上没有表情,她犹记得赤练当初一定要她唤她“赤练”,不过她还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就跟焰灵姬一样叫了她“红莲”,然后接道:“你还是穿素一点好看。”
赤练愣了愣,蓦地笑出了声,带着满满的无奈:“你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样不会说话。”
焰灵姬持反对意见:“她现在不是会说话多了么!多亏了我的调教。”
赤练瞪她:“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正说着,张良也从里面来到了门口,他仍是那身蓝白素衣,似乎更瘦了些,那身衣服仿佛是松松地罩在他身上一般,脸上仍挂着标志性的笑容:“郗姑娘,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烛幽看向他,打量了一会儿才说:“的确又是很多年不见了。”
焰灵姬也同他打招呼:“子房。”
张良朝她拱手:“女王殿下,久仰久仰。”
焰灵姬掩着嘴笑:“哎呀,叫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简短的寒暄到此为止,张良做出“请”的姿势,朝烛幽道:“郗姑娘想为韩兄上一炷香吗?”
烛幽点头,迈进殿中,一直站在阴影里的卫庄同时走了出来,与她擦肩而过,两人都没有朝对方打招呼,但气氛却紧张了一瞬。
韩非的牌位摆在正位,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张良信手取了三炷香递给烛幽,她接过,拜了三拜,插进香炉,袅袅的烟蜿蜒着升起,是一层隔绝她与韩非牌位的薄纱。她望着那个朦胧的名字,耳边响起了张良的声音:“韩兄离世,已有二十载了吧。”
烛幽眨眨眼:“二十三年。”
“看来郗姑娘并没有忘记。”
她默然,要如何能忘记呢?原本平静的一切从那个时候开始分崩离析,变得支离破碎,他们站在不同的立场,开始无休止的争斗,一直到今天。
“在下约郗姑娘来此,只是很想知道,为何经过了那样多的你死我活,郗姑娘还觉得在下会应召入秦呢?”
烛幽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那你愿意吗?”
“这不是要看郗姑娘吗?”
烛幽看向他:“……我知道你们对我心存怨恨,也对君上心存怨恨。可扶苏不是始皇帝,他心存仁德,是唯一能够带给天下稳定的人。”
“仁德?权力会将人异化,再仁德的人坐到那个位置,也难免不会因形势而变得束手束脚,不能再坚持本心。”
“扶苏将会面临的确实就是这样一个朝堂,所以他需要一边培养自己的势力一边推行新政,否则必定举步维艰。改变满朝老臣们的想法——这样的过程太漫长了,帝国没有那么多时间。”
张良低笑一声:“郗姑娘,其实皇帝陛下确实已经殡天,在下说得没错吧?”烛幽虽然没有什么反应,但张良仍是胸有成竹地接了下去,“东巡的路线蹊跷,近在九原却过而不入,按照嬴政的行事必不会如此。队伍急匆匆地回都,马上就有旨意让公子与蒙恬自尽,若嬴政还活着,再昏聩也不至于做出这般决定。何况你们几乎是立刻起兵……虽然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傀儡,但政令的风格与先前迥异,朝中大臣恐怕大多已觉出不对,只是为了朝政稳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扶苏本就是公认的继承人,索性让权力平稳过渡。而扶苏久不在朝,的确又缺少自己势力,所以你为了稳住反秦势力让师兄来寻我,又让李由回朝,代表不会彻底清算。郗姑娘跟在嬴政身边这么多年,确实长进了很多。”
烛幽原本一直在挑拣措辞,尽量不暴露实情,然而张良是聪明人,早就猜出来了,她也不想废话,很干脆地就承认了,只不过开始暗暗运力,若张良以此威胁她,那么同归于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卫庄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郗烛幽,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张良依然放松地朝她微笑:“郗姑娘,你自然可以在这里杀掉我,可若我死在这里,各地的反秦势力就会确证某些事情,他们会怎么做想必你能猜到,相信都是你不愿见到的。”
烛幽终于知晓了他们的目的,她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
张良说话还是不急不徐:“在下原以为,始皇帝说一,郗姑娘就不会说二,你竟然没有要求公子继续推行国政,反而是要……改革?”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擅长揣度人心,也不会无缘无故就为了扶苏筹谋。这一切其实都是君上希望做,但是来不及做的。”
“诛杀李斯和赵高的诏书是你拟的吧?将罪责都推给已死之人,郗姑娘就觉得从前的一切都能过去了吗?韩非之死、对诸子百家的围剿、焚书坑儒、百家凋敝,这对于在下来说都是切肤之痛,而这一切,郗姑娘都是帮凶。”
烛幽扭头看向他:“我没有办法违逆君上,我已经尽力保住儒家了。”
张良淡笑着回望:“的确,若不是大师兄和二师兄都还活着,今日你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只要你答应入朝,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任何代价?”张良玩味地重复了一声,“在下也无法确认入朝到底是一个陷阱,还是一个真正的机会,郗姑娘不如留下些凭据。”
“什么凭据?”
“你的命。”
在这里的都是武功高强之人,也一直关切着里面的情况,听到张良说出这句话,颜路忍不住开口:“子房!”
烛幽神色一动。
“如若在下要你死在这里呢?”
“子房!”
张良看着挡在烛幽身前的师兄也并不松口:“郗姑娘直接或间接地害死了很多人,包括韩兄,更包括荀师叔。”
“你明知道这些原本不是她的错。”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性质同亲自握刀是一样的。”
烛幽拍了拍颜路的手臂,示意他没关系,继续对张良说:“我明白站在你们的立场,陛下、帝国以及我所代表的都是错的,可我从来不这么认为。我无法承认这一切是错误,只能承认是国策太过激进,伤害了太多人。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扶苏已经准备推行新政,想必子路已经告诉过你一些细节了。流沙从前想匡扶天下,现在这样一个机会摆在你的面前,你为何不抓住?要我死,可以,只要你答应我尽心辅佐扶苏,永不背叛。”
张良似乎是在确认她的决心,顿了顿:“在下可以答应。”
卫庄听到此处,嗤笑一声,将鲨齿递到烛幽面前:“可要借你一用?”
烛幽瞥了他一眼,赤练迅速地冲了过来,将剑一把夺过丢到地上,冲烛幽吼道:“你疯了!”
她慢吞吞地解释:“我觉得很划算的。”说着蹲下去将剑拾起,被赤练重新踢开:“嬴政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你不要命也要保住他的江山、辅佐他的儿子?!”
烛幽用一种“你别光说我”的目光看看她,又看看卫庄。
白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啧”了一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人不都是说别人的时候头头是道?”
赤练气得咬牙,但不理他,扭头冲张良道:“你试探够了没有!”
“红莲殿下……”张良无奈。
赤练抓住烛幽的手臂,狠狠地晃了她两晃:“要死可以,不许为了嬴政去死!”
烛幽望着她悲伤的眸子,到底是没能说出那句她本来就活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