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再怎么想要逃避,捂住脸也无济于事。谢怜正要咬咬牙去面对现实,忽然听见了一声笑。
这笑音极其轻微,也十分短促,仿佛只是不自觉的莞尔,而又在回神后快速收敛。谢怜心里却好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一片酥酥麻麻,而又莫名安定下来。他放下了手,回过了头,转向那笑音传来的方向。
三郎静静地望着他,眸光清亮,目不转睛。
迎着这样的目光,谢怜不由自主就失神了一瞬,好在立即就又回过了神来。他把手抵到唇边,轻咳一声,才道:“三郎啊……”
叫完这一声,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你有没有猜到我身份?
还是说你方才为什么生气,后来又为什么笑?
好像都可以,又好像都不太合适。
他不说话了,三郎却答话了。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停顿片刻,终于还是又道:“……太子殿下。”
这么短短的四个字,听来竟是极为珍之重之,敬之慕之。谢怜不由为之一颤,虽然觉得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心头却也是一落一定,仍是有些赧然,垂首道:“你果然猜到了。”
三郎好像是真的对他颇有敬意,一句话说的竟似乎有些局促:“殿下一开口,我便认出来了。”
他紧张,谢怜的心情便更奇妙了:显然,自己身份虽然暴露,三郎却未有恶感——他本该就此放松下来,却又好像被对方的局促感染了一般,卡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也不是有意隐瞒……只是原本想着,这也没什么好说的……还请你不要见怪。”
三郎立即道:“殿下说的是真名,本已是坦诚相告,其实说来,反倒是我——”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两人同时听见一声极其细微的“噼啪”之声,便双双去看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右侧第二只蒲团上,已经多出了一个人。
那是个一身皂黑的年轻女郎,肤色雪白,面容清丽,却是未施粉黛——正因如此,让人很容易看出,她的气色不是太好,显而易见的疲惫极了。
谢怜看她似乎有些面熟,思索片刻,才从记忆深处翻出一个有几分印象的人影,不甚确定道:“姑娘是……敬文殿的,灵文元君?”
那女郎忽入异境,也殊无惶恐之色,抬眼,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施礼道:“下天庭无名小卒,不意太子殿下竟还记得。”
这一礼行的是男子常用的揖礼,但由她做来却毫无违和——不如说,除了一张清丽面容,这位灵文元君通身上下,都看不出半分常人印象中的女郎姿态。
灵文元君承认了身份,谢怜便由衷道:“元君做事稳妥,滴水不漏,怜心中,一直十分欣赏。”
“一直十分欣赏”或许是略微夸张的措辞,但谢怜第一次飞升时正是鲜花着锦,有事务往来的神官侍神不胜其数,会将这么一个在下天庭也寂寂无名的小小辅神记到今日,的确是由于对她整日奔波于无尽杂事,却又永远不出半点错漏,印象深刻的缘故。
灵文闻言微笑道:“太子殿下说笑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笑容微敛,目光略过了谢怜移至三郎身上,缓缓道:“阁下莫非是……花城主?”
这三个字一出,谢怜只觉得周遭空气都好像凝滞了一瞬。
一瞬之后,他听见三郎低笑一声,也是缓缓道:“灵文元君好眼力。”
这一对一答似乎有暗流涌动,谢怜却竟还有心思去想,三郎这会儿的口气,与方才对他说话,还真像是两个人——非要说的话,倒与点出“七个人”时的口吻有些像,但又还有些微妙的不同。
又忍不住想:花城主?原来三郎是姓花么?倒是很合适——城主又是哪里的城主?
正想着,又听见灵文淡淡道:“花城主当日独挑三十三神官,风采绝伦,令人过目难忘。灵文有幸,也遥遥见得一眼。”
听清楚她说了什么,饶是谢怜见惯了大风大浪,也不由得懵了一下,心里只剩下一个大大的“啊?!”字。
——三十三神官?独挑?如此了得?天界出过这般大事?
他脑海中乱七八糟一串念头转了个遍,才想起来似乎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能挑战天界神官,还一挑就是三十三个,听灵文的口气,至少也是不落下风——三郎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近百年飞升的新贵?
看风华气度,这个猜测也算合理,但只消仔细分辨一下灵文话里的意思——恐怕并不是。
那就是,妖王或者……鬼王?
他蓦地想起,初入此秘境,那少年尚未苏醒时,似乎毫无起伏的胸膛。若三郎真是一位大鬼王,虽然谢怜不做神官许多年,也该生出些许戒备之心——可紧接着,他又想起来少年对自己展颜微笑的模样,想起他眸光清亮瞧着自己的模样,还有那一声似乎珍而重之的“太子殿下”。下意识地,谢怜又向着三郎望过去了。
本以为会看见他与灵文对峙之态,谁知,三郎竟好似浑不在意灵文究竟有什么看法,而是也正正地望着谢怜。两人视线相接,少年的目光一颤,像是有些不安,却又没有移开视线。
这样的神情,叫谢怜下意识就想要去安慰他几句,但他又摸不清这少年究竟是不是真的在不安、又为何不安——毕竟,听灵文的话,他当真是个非常不得了的厉害人物。
谁知,他不知道该不该开口,三郎却先开口了。
他道:“方才一时摸不清楚情形,这才有所保留。实非有意欺瞒,还请殿下……见恕。”
语气似乎十分平静,但又隐隐有些异样。
谢怜微微一怔:他当真是在不安?竟是在为此不安?
不管怎么说,三郎既然提出来了,自己当然不该毫无反应。谢怜忙道:“这有什么?若要计较,我不也没说我是仙乐太子么?就像我方才说的,这种身份,本来也不好一开始就说出来吧?”
说到这里,谢怜略一停顿,思忖:灵文既然称三郎为“花城主”,十分严肃郑重的模样,自己是否也该改口?遂试探道:“那……花城主?”
这话一出,三郎目光顿时一暗,然而他默然一瞬,却是状似随意道:“我对外用的名字,叫做花城。不过,是自己随口取的,方便外人称呼罢了。殿下……若是高兴,还是继续像原来一样叫我好了。”
虽然他说的是“殿下若是高兴”,但谢怜分明觉得,他浑身都写满了“我会比较高兴”,没由来心中一软,又想,也许正因为他十分了得,旁人对他不是忌惮也是敬畏,花城才只对自己自称为三郎,却不想这么快就被灵文揭穿了身份。
于是,谢怜点点头道:“好。既然这样,你我之间,就和原来一样好了——唔,也不要总是叫我殿下了。”
之所以补上这么一句,倒不是他介意有人这样称呼自己——毕竟,谢怜本来就是太子殿下,这样叫过他的人,更是不知凡几。可是,旁人这样叫他,恭维讨好的有,公事公办的有,挤兑讽刺的,也有,唯独花城每每喊他“殿下”,给人的感觉,实在是极其珍之重之,让他觉得,不能轻易受之。
花城闻言微微一怔,接着眉目舒展,粲然一笑,道:“好,哥哥。”
谢怜当即有些坐立难安,心中几乎有些后悔了:他让花城不必再叫殿下,本意是叫他大可以随意些,没想到他这一声哥哥,更加叫人招架不住。
然而,话已出口,要再收回更不合适。好在这时,一直不言不语的灵文大约是觉得他们两人的话该说完了,开口问:“太子殿下与花城主想必是来的更早些——请问两位,此处,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谢怜暗自松了口气,忙不迭道:“其实我们两个也就是早来片刻……”
他将方才发生了什么,以及对此间的少许推论简略讲明。纵使是对于神官来说,这些也算得上匪夷所思——不如说,正因为是神官,见闻更加非比寻常,才更知道这都是何等不可思议。然而,灵文的面色却从头到尾没有多少变化,只点点头,道:“如此——那么这石台现在也应该有些反应了?”
应该,但是,并没有。
谢怜道:“可能……还要等一等?”
话音刚落,又是两声轻微的“噼啪”,挨得极近,几乎重叠在一起,若不是三人都耳力甚佳,只怕还真分辨不出。
花城左手边与谢怜右手边的两只蒲团,各自多出了一个人,皆是戎装披甲,却是一个俊朗桀骜,一个隽秀斯文。
谢怜右边的人道:“怎么回事?!”
花城左侧那人则道:“谁在搞鬼?!”
谢怜:“……”
谢怜迟疑了一下,才确认这两个人的身份:“……慕情还有,风信?”
两人齐刷刷转过头看他,左侧的青年脱口道:“殿下?!”
右侧的青年几乎同时将目光投了过来,反应似乎比前者平淡冷静许多,只略一挑眉,也道:“太子殿下?”
谢怜只好向两人微笑:“……是我,好久不见。”
心道,方才不该急着和灵文解释,这下才说完的话,又要重复一遍……这么说来,现在是不是也是再等一等比较好?
风信,也就是花城左手边的青年,蹙眉道:“殿下,这是……”
谢怜猜他原本大概是要说“怎么回事”,然而一句话没有说完,风信便脸色陡变,如见鬼魅:“你?!”
另一边,慕情也面色大变,脱口道:“花城?!”
他二人大惊失色,花城却只微微一笑,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深不见底,道:“两位好啊。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风信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花城道:“两位又是如何来了这里?”
谢怜:“……”
眼见风信已经反手去拔箭,慕情也伸手要拔刀,却双双抓了个空,又是齐齐愕然,谢怜忙不迭喝道:“停!都冷静!”
再不解释,这三个人恐怕真的会当场动起手来,但只瞧他们的法宝全都没有带来,就知这秘境恐怕是禁止争斗的,到时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谢怜没奈何,只好语速飞快地将方才对灵文说的话重复一遍——也恰是在此时,已经沉寂许久的石台又是微微亮起,凿刻出八个大字,与他所说两相印正了。
看到这八个字,风信与慕情都顾不上继续向花城发难了。风信眉头一蹙,慕情则又一挑眉,念道:“‘破烂仙人三登仙京’——你?破烂仙人?三登仙京?”
后半句话是对着谢怜说的。
“破烂仙人”也许让人云里雾里,但“三登仙京”——当今天界,二次飞升的也许有那么一个两个,但二升二贬来日或许还有三升的,那可就只有一个谢怜了。
谢怜保持微笑,道:“可能吧。早一点你们没来的时候,确实听到我好像是又飞升了。”
慕情又道:“……破烂仙人是怎么回事?”
谢怜道:“哦,这个可能是因为,我打算以后都靠收破烂为生了。”
慕情表情一凝。一旁风信脸色变了又变,却还是什么话都没憋出来。须臾,慕情收敛神情,道:“不是说,念出来,这里就会开始演绎么?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
其实谢怜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后来也有些奇怪这件事,思忖片刻,他道:“也许……是要我和三郎来念,才会起变化?”
他这样猜测倒不是无的放矢,毕竟这石台四周摆了七只蒲团,却只有他与花城有一张草席可躺,也是他二人最早来此,在席子上不知昏睡了多久才苏醒过来,说不定的确是有些特权的。
而听到他这句话,风信与慕情的表情皆是一阵扭曲。慕情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难以置信道:“你,叫他什么?”
谢怜眨了眨眼,道:“我叫他三郎啊。”
经他再次确认,两人的表情越发狰狞,就要爆发,花城却哈哈一笑,道:“殿下高兴怎么叫便怎么叫,又干二位何事?”
闻言,风信表情一滞,慕情目光也是一凝。
灵文道:“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二位殿下与鬼王阁下——既然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也许方才太子殿下的猜测才是对的。眼下一不知为何来此,二不知怎样脱离此境,比起在此争执,不妨一试?”
她说的实在非常有道理,谢怜立即附和:“灵文元君说的不错,眼下只有跟着这秘境的规则走,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了。”
花城便紧跟着点点头,道:“哥哥说的是。”
听他叫“哥哥”,风信与慕情又是一脸的一言难尽,但终究没再说什么。谢怜轻咳一声,道:“那就我先来试试——破烂仙人,三登仙京。”
话音一落,四周陡然大亮,幻化出仙云缭绕之中,宽阔坦荡的仙京神武大街,与数座琉璃金顶的白玉宫观。
几人此刻正是在一座宫观之前。宫观大门敞开,谢怜朝里望了一眼,顿时大为震撼:只见殿中堆满公文卷宗,一堆就是从地面到穹顶,当真是浩如烟海,不可胜数。
这是哪位文神殿中?
谢怜努力抬了抬头,终于看清,那高高挂起的牌匾上,题的是“灵文殿”三个大字。
谢怜:“……”
谢怜心道,真不愧是灵文元君呢。
正想到此处,几声脚步由远及近,一个清泠泠的女声道:「太子殿下,许久未见了。」
这声音正是灵文。她微微一怔,也抬头去看那牌匾。
看清那三个字,灵文轻微地扬了扬眉,脸上划过一个似哂非哂的表情,接着又归于沉静。
接着,便是谢怜隐隐含笑的声音:「灵文真君。」
——“真君”?
谢怜心中微奇,暗道总不至于过了几百年,我连人家的名号都记错叫错了吧?那可太失礼了。
“灵文”似乎没发现他这一口误,亦或是发现了也不打算指出,仍是客客气气道:「真是恭喜您了。」
“谢怜”又是一笑,答:「谢谢,已经几百年没人这么说过了。」略一停顿,他又道:「不过,具体我是哪里值得恭喜呢?」
“灵文”便悠悠然道:「您摘得了本甲子,‘最期望将其贬下凡间的神官’榜,第一名。」
“谢怜”似乎噎了一下,再开口却仍是笑语:「不管怎么说,总归是个第一名。」
“灵文”继续道:「本榜第一,可以得到一百功德。」
“谢怜”立即道:「下次如果还有这样的榜,请一定再捎上我!顺便一问,第二名又是谁?」
前面半句,说得极其真诚,极其恳切。谢怜如今还没有修炼到这等涎皮赖脸的地步,不由微微汗颜,忍不住去看花城对此又是什么反应——风信慕情会作何反应,他大约心中有数,灵文么,谢怜曾怀疑过天塌下来她也能泰然处之。
花城似乎略有不快,但察觉到谢怜看向自己,又朝他微微一笑。谢怜便明了:不管三郎是为什么不快,总之不是对他不快。
但,给他听见“自己”如此,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
谢怜便向着他讪讪一笑,目光又飘开了。
他并没有注意到,风信与慕情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中,对视一眼,一个满脸难以置信,一个一脸惨不忍睹,仿佛眼看着自家女郎被不知哪来的野小子迷了心窍,一意孤行,偏要向着为世不容的独木危桥,狂奔不止。
灵文出现打断了花的自曝,然后她接着就扒了花马甲_(:з)∠)_
花:……灵文元君,当真是好眼力呢。
当花和灵文暗流涌动的时候,谢怜老师就一直状态外XD。主要是花面对殿下就是绝对的无害,而怜也能感受到这一点,所以那边灵文一脸凝重地扒掉花花马甲,这边谢怜老师就完全get不到她凝重的点,只关心啊三郎还有这一面吗,他好了不起哦,最后才想起来,哦他是谁,他是鬼王吗?鬼王就鬼王吧。
灵文在这时候已经有法号“灵文”大概不是私设,但是怜能叫得上来灵文元君是。虽然这时候灵文还没飞升,但《本卖履人何不敬文》里面第三人称叙述说的是,“很快发现敬文殿中的下级侍神灵文也有一篇文章《武风》”,因为前后文也写了“下级神官南宫杰”,所以应该不是顺手写的灵文,而是设定上她确实已经有号了,但是怜第一次飞升时就不确定了。这里让怜能直接叫出灵文元君,纯粹就是为了这样可以比较顺理成章一直写灵文,不然要么灵文两个字出现的会比较突兀,要么就要第三人称写南宫杰——这个我自己就不大习惯。
排座位把风信排在花旁边,慕情排在怜旁边,其实是因为,花花虽然看他俩都不太顺眼,但大概还是看慕情更不顺眼一点儿,所以……至于为啥不能把风信慕情都排在谢怜旁边,请看《立天地神人破铜炉》。
他俩来之前正在参加仙京的上元节斗灯宴。
因为序章里面提到“被贬一次,已是奇耻大辱;被贬两次,不可能有人再爬起来”,照字面理解,被贬下去以后再飞升的神官,大概还是有的。
我想象的一百花大概是,几十年前挑了三十三神官,鬼市繁荣度 1 1ing,八百花的一身本事大部分都修成了,可能法力还没那么多,但已经很强了,比无名花对自己更自信,在其他场合下很从容,在殿下面前会尽可能让自己可靠,但是还是很局促;担心殿下是否会对自己的鬼王真身有看法——虽然按照对殿下的了解知道他大概不会,但还是本能很紧张——但是又没有尝试隐瞒,一开始不说纯粹是不知道咋说。
(但是他已经初现绿茶本色,并且他会逐渐放飞自我。)
说明一下,因为三次 隔壁相逢双开的缘故,本文暂时月更保底,有余力则加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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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