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世界开始崩塌。
所有金光都消散了。没有光,也没有黑暗,只是一片混沌。
Rose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不知跑了多久,脚下虚空忽然化作松软的泥土。她踉跄着站稳,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边的麦田。
麦穗不是普通的金色,而是流动的、活着的金,每一粒麦芒都镀着夕阳般的金边。风吹过时,整片田野泛起涟漪。远处,年轻的庚斯博罗坐在画架前,亚麻衬衫的袖口沾满颜料。他正忘情地涂抹着画布,嘴角挂着Rose从未见过的、纯粹快乐的笑容。
“这里的阳光永远恰到好处,”庚斯博罗听到了有人走近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不会太灼热,也不会太快西沉。”
Rose在他身旁蹲下,看着画布上生动的色彩,不由自主地感叹:“画的真美。”
庚斯博罗终于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是画里的姑娘。”
“你在画这片麦田吗?”
“对,我在画这里的光!”庚斯博罗激动地指向麦田,“看见吗?那些学院派的老顽固只会用棕色调阴影,但真正的阳光在麦穗上是带着蓝紫色的反光……可惜没人理解,他们认为艺术不能依靠直觉。”
Rose接过他递来的速写本。翻动的纸页间闪过无数素描:被退回的订单、嘲笑他的评论剪报、无法卖出的风景画。最后停在一页写着“要靠画人像营生简直是可恶至极!”的潦草字迹上。
“你很害怕。”
庚斯博罗的画笔掉在田地上。
“我,我只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麦穗,“如果我死了,就再也不能证明他们错了。那些说我的笔触‘轻浮’的人,那些嘲笑我迎合权贵的人……我的画……会和我一起腐烂……”
远处传来雷声。麦田上空,黑云开始吞噬金光。
“我见过你的画,在两百年后。”Rose轻轻按住他发抖的手,“你的画被挂在世界上最棒的博物馆里,你画的蓝衣少年被千万人观赏,无数学者们写论文研究你的笔触……但如果你继续偷别人的时间,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庚斯博罗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害怕过。”Rose望向翻滚的云层,“怕变老,怕被丢下,怕自己微不足道……但正是因为我们都会死,此刻你画麦田的手,我呼吸的空气,才显得无比珍贵。”
第一滴雨落在画布上,油彩化开像流泪的眼睛。庚斯博罗颤抖着抚摸那些晕染的色彩:“那个影子在我耳边说,只要完成你的肖像,我就能永远画下去。”
“用别人的生命换来的永远?”Rose指向正在枯萎的麦田,“看看四周,庚斯博罗先生。这是你的灵魂,而它正在慢慢腐烂。”
暴雨倾盆而下。庚斯博罗跪倒在泥泞中,调色盘上的颜料被雨水冲成彩色的溪流。当他再抬头时,脸上终于露出孩子般的脆弱:“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
“你知道的,庚斯博罗先生!”Rose蹲下身看着画家,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脸颊,“这里是你的画,是你的世界!你知道怎样可以停下来。”
画室里,空气在尖叫。
博士的音速起子爆发出刺目的白光,能量波震得墙上的画框纷纷坠落。整个房间如同暴风雨中的船舱般倾斜摇晃,耳语者的黑影被强光撕扯成丝带状,发出高频的尖啸:
“停下!你会毁掉整条时间线!”
“太迟了!”博士眼中跳动着危险的火焰,大吼的声音压过了空气的轰鸣。
就在博士即将按下起子的开关,白光即将吞没画作的刹那,画布里传来了Rose微弱却清晰的呼喊:
“博士,不要!”
博士的手指一颤,白光随之消散。角落里,庚斯博罗突然睁开眼。老人枯瘦的手指抓住地毯,浑浊的双眼望向那幅发光的肖像,画中少女的泪水已经变成了熔化的金液,正一滴滴落下。
“躺回去,老家伙!”耳语者想阻止他,施加在老人身上的病痛却无法阻挡他的行动,“你会死得更惨!连灵魂都不会剩下!”
“不,我会真正地活过。”庚斯博罗扶着画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拿出一把调色刀,毫不犹豫地向画布刺去。
调色刀刺入画布的瞬间,时间静止了一秒。
紧接着,世界在寂静中碎裂。画布上的少女肖像从刀口处绽开无数金色裂纹,像打碎的镜子,又像绽放的太阳。画中流淌的金色麦田、虚构的蓝天、Rose残留的意识碎片全部化作耀眼的金光。光芒喷涌而出,吞没了耳语者的尖叫,吞没了坠落的画框,吞没了博士伸出的手臂。
强光中,博士模糊地看见一个人影从裂缝中坠落。他纵身扑去,Rose跌入他怀里的冲击力让两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博士的后背重重撞上墙壁,却把她护得严严实实。
耳鸣渐渐消退,Rose首先感受到的是博士剧烈的心跳。她抬起头,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死死抓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衬衫,而他的手臂紧紧地抱在她腰间,仿佛稍一松手她就会消散。
天花板开始下雨。不是水滴,而是细碎的金色光粒,像融化的星星般温柔地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Rose和博士喘息着从地上爬起,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庚斯博罗。老画家靠在墙边,一缕缕金色的光丝正从他的口鼻、指缝间溢出,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每飘走一缕金光,他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皱纹重新爬上他的额头,枯槁的手指又变得苍白如纸。但他却在微笑,笑容像孩子般纯粹。
“快!”博士一把架起画家瘦削的肩膀,Rose连忙扶住另一边。老人的身体轻得可怕,仿佛那些被偷来的时间抽离后,只余下一具空壳。
他们踉跄着穿过走廊,墙上那些未完成的画作突然开始变化——僵硬的笔触变得灵动,灰暗的色彩鲜活起来。一幅被遗弃的风景画上,干涸的油彩自动流淌成朝霞下的河流。
卧室里弥漫着药草和颜料的混合气息。当博士把庚斯博罗安置在床上时,老人颤抖的手指抓住了Rose的手腕:“窗、窗帘,请拉开……”
博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窗前,唰地拉开厚重的天鹅绒帘幕。
金色的晨光如潮水般涌入房间。
“窗户,也、也打开……”
Rose推开落地窗,眼前的景色让她屏住了呼吸。
阳台外,整座花园在伦敦第一缕阳光中苏醒。沾着晨露的玫瑰摇曳生姿,绣球花簇拥成蓝紫色的云团,金银花藤缠绕着栏杆。更远处,泰晤士河像熔化的琥珀般闪烁,伦敦的屋顶在曦光中镀上金边。
夏天的风裹挟着花香涌入。一只知更鸟落在阳台栏杆上,歪头看着室内。老画家深深吸气,仿佛要把整个清晨的生命力都吸进肺里。
“我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日出了……”庚斯博罗轻声叹息。
阳光落在他枯瘦的脸上。他的目光贪婪地追随着在花间穿梭的蝴蝶,手指微微颤动,仿佛在无形的画布上勾勒它们的轨迹。
Rose跪在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一片玫瑰花瓣被吹进房间,轻轻落在老人的胸口。他的呼吸越来越慢,目光却始终望着那轮初升的朝阳,直到最后,化作一声满足的叹息。
阳光依旧温暖,花园依旧绚烂。而画家的手,在Rose的掌心渐渐失去了温度。
远处教堂钟声敲响,新的一天开始了。
Tardis的黄光柔和地笼罩着驾驶室。博士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地跳跃,屏幕上显示出了一条修复完整的时间线。
“看,时间线完美修复了。托马斯·庚斯博罗在1788年8月2日安详离世——和他原本的命运完全一致。”他的声音轻快的有些刻意,眼睛却不敢看向Rose,“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他和皇家艺术学院院长雷诺兹和解了。还记得吗?我们就是以皇家艺术学院特使的身份……”
“博士。”
Rose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掩饰。她站在控制台对面,双手扶着栏杆,目光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你当时说的‘我不在乎他,我只在乎你’,”她一字一顿地说,“是认真的吗?”
博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悬在半空。“我只是……不想你一个人陷入危险之中。”他勉强地笑了笑。
“那你以后不能这么说。”Rose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也答应你,以后不会再随便跳进邪恶的画里。”
博士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也许是关于时间领主的责任,也许是关于失去的恐惧,也许是关于他漫长生命中那些转瞬即逝的流星——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张开双臂。
Rose扑进他怀里,那力道几乎让他后退了一步。博士的手臂环住Rose的肩膀,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呼吸间是她洗发水的淡淡香气。Rose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胸腔里那颗双重心跳的震动——这声音比任何语言都真实。
他们没有说话,只有Tardis的嗡鸣填补了这片沉默。在这个拥抱里,所有的承诺、歉意和未说出口的情感,都找到了最直接的表达方式。过了许久,博士和Rose才松开彼此。
“我们再回到美术馆的仓库里看一眼吧。”
Rose点点头。
Tardis再次降落在泰特不列颠美术馆的深夜。月光依旧清冷,走廊依旧寂静,但空气中那股阴冷的气息已经消散无踪。他们轻车熟路地来到仓库深处,那个曾经悬挂诡异肖像的角落如今空空如也——没有画框,没有金光的残留,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冒险从未发生过。
“时间线已经修正,所有被窃取的生命都回到了原本的轨迹。”博士用音速起子检查了个遍。
“结束了。”Rose长舒一口气,却莫名感到一阵失落。
正当他们转身准备离开时,Rose的余光瞥见墙角一幅被遗忘的画作。她走过去,轻轻拂去画框上的灰尘。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麦田,沐浴在朝阳的金色光芒中。麦浪翻滚,仿佛能听到沙沙的声响。远处,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奔跑,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很长。
“看啊,博士……”Rose指向画布的一角。
博士凑近细看。在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小字:
“愿你们永远自由。——T.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