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若瑾需要秘密处理的事情看起来有些急,他没有等叶鼎之完全伤愈,而仅是好转到不影响日常行动的程度,就带上人出发了。
在等人养伤的短暂时日中,他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同时布置了好几件事。
首先是令手下以景玉王府的名义,去暗河与百晓堂那边都下了高价悬帖,打出王府全力寻找三皇子与叶鼎之下落的旗号,另一边却又暗中派出两批人马,一拨向边疆出发,而另一拨则是以巡视封地为借口,前往相城府衙门拜会。
天启及四边州县开始流言四起,一些人认为三皇子在婚礼上被人强掳而去,恐怕凶多吉少;另一些人则觉得这搞不好只是个障眼法,景玉王只是借着失踪的借口,其实是秘密出行去边疆与琅玡王等人会合,调查粮草非法囤积的事宜去了;还有少数人则猜测,这位王爷是不是怕了眼下愈演愈烈的夺嫡局面,索性搞个乌龙事件趁机退出天启。
在这样众说纷纭的猜测中,萧若瑾一行人轻装来到了青州。
与天启威严肃穆的风格不同,青州作为南北通衢之地,一直都是北离最重要的钱袋子。宽阔的街道上永远都是络绎不绝的商队和驮马铃声,人流鼎盛,各色商铺林立,叫卖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进城的时候正是午饭时分,萧若瑾走进城中心一家豪华酒楼,又要了三楼中间的雅座位置。这里半露天的环境视野开阔,可以将青州最热闹的街道一览无余。
“这几日披星戴月的赶路,也没吃过什么好的,现在既已到了地方,不妨先放松下来享受一下。”等到菜上齐后,萧若瑾一边说,一边执壶给自己和对面的人各斟上一杯酒。
叶鼎之端坐在矮桌后打量,眼前琳琅满目尽是珍馐,绣着银丝花纹的锦缎桌布上食器釉色莹润,菜品从精致海鲜到高价山珍应有尽有,华贵之余又不失地方特色,每一道菜都是香气四溢,的确令人食指大动,丝毫不输先前在别苑中看到的水准。
萧家人先不管德行和立场如何,有一点倒是共通的,就是行事做派绝不吝啬,这对于跟随的“打工”人而言倒是不错的优点。
“这里风景虽好,但三面透风又无遮无拦,对面又是商铺密集之处,景玉王就不担心一下自己的人身安全?”叶鼎之说道,从地势来看,这种毫无屏障的环境可是很容易暗藏杀机。
这话听上去像关心,但美食美景当前突然扯上性命忧虑,再结合叶鼎之那轻描淡写的语气,怎么看都有点故意扫兴的意思。
即便他被迫签了“卖身契”,不得不供萧若瑾驱使,但这约定里可没写他必须得时刻讨对方欢心一条,就算打不得骂不得,能见缝插针给人添堵也是好的。
萧若瑾假装没听懂他的意思,嘴角轻勾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这不是有叶公子在吗?有少侠这等以一敌十的高手于身边护卫,哪怕是龙潭虎穴,本王也是丝毫不惧的。”
叶鼎之无声地一笑,视线转向屋檐的一角,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把萧若瑾这句恭维当真。对方敢这么有恃无恐,是因为现场除了他之外,这四周至少还藏了三个高手暗卫跟随。自己能摸清他们大概的方向,但即使以他的功力,也做不到短时间内就准确无误地判断位置。
这说明此次跟来的这些皇家暗卫,人数上或许不多,但功力与他相比是伯仲之间,都不是好对付的。
天启城的水极深……叶鼎之再次对这句话有了新的体会,这也可以说明一件事,如果此次出行只是为了武力上的帮手,萧若瑾其实没必要特地笼络他。
对方的行为不仅仅是笼络了,自己的待遇其实已经超出了“下属”该有的范围。比如现在这桌足够招待四五个人的华丽席面,只有他和萧若瑾在享用,并且是坐在同等的位置上。如果是不知情的外人来看,任谁也想不到其中一人只是迫于债务才跟着另一人,反倒像是久别重逢的江湖密友。
赶路的时候也是如此,只有他和景玉王是同处一辆马车中,其余服侍的人若不得吩咐,绝不敢近身三尺之内,就连驾车的护卫都是每日轮换。
这种特别的重视可以说是为了更好的监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一个皇子以这样平视的态度对待他,少年的自尊心还是得到了满足的,毕竟景玉王又不是江湖中人。
为了回报这份重视,叶鼎之不介意偶尔表现一下该有的工作态度。
“不知殿下可否明示,我们来青州的任务究竟是什么?”他这回换了认真的语气,“叶某又需要做些什么,以尽绵薄之力?”
萧若瑾放下筷子,想了想开口道:“今年春夏交接时,相城边上的泗水决堤,造成灾民死伤数千,这件事叶公子可曾听说?”
叶鼎之点头,他不光知道这件事,甚至还去过那里。
“本王与户部侍郎奉朝廷之命前去赈灾,发现本应下放河道的修堤款被大量贪墨,虽然最后处决了几个地方官,也追回了少量钱款,但大部分银子仍然不知去向……”
“赈灾?这么说,那个出现在芳岩寺,给灾民们调粮的钦差,原来竟是你吗?”叶鼎之忽然问道。
萧若瑾有些惊讶:“不错,叶公子怎会知道这里?”
叶鼎之垂目不答,他当然知道这个地方,因为差一点他就能给萧家的统治挖个大坑了。
年初时他奉青王之命出来办事,趁机在相城与师傅合力救下了一批灾民,其中有几个还是附近十里八乡中颇有威望的青壮。凭着救命恩人的身份,再加上当地官府长久欺上瞒下,只重银子而毫无作为的现状,这些淳朴百姓们心中早就积聚了不少怒气,这时候只需要一些恰到好处的拱火,就能引发轩然大波。
只有等到一个乱字,他的复仇甚至是更大的野心,才有施展的机会。
然而这快要成形的前景,却被朝廷派来的钦差打破了,对方与那些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全然不同,一来就迅速平息了地方官场的内斗,纠集兵力维系秩序,调粮查账的同时还亲赴芳岩寺,为躲避在那里的患病百姓寻医赠药,甚至还帮助一家人找回了在大水中失散的亲人。
这片土地上的百姓都是老实的日子人,只要官府能给予他们稳定和保护,让生活还有一线生机,就绝不愿再做任何拼脑袋的事情。
暗藏的火苗被掐灭,人人对钦差感恩戴德,在这种情况下,叶鼎之的个人能力再强,也无用武之地。毕竟武功高强虽可让他人产生敬畏,但若是不能真的解决人家吃饭穿衣的基本需求,这份敬畏再怎样也是有限的。
武林人士只是大千世界中的一小部分人,这个天下的基石终究是千千万万的无名百姓。
对于这个坏了他好事的家伙,叶鼎之无疑是十分怨恨,但在感到挫败的同时,隐隐也有几分钦佩。相城官场那样复杂又危机四伏的局面,对方居然不到半个月就能控住,这可不是光靠杀人威慑就能解决的,更需要对人心精准的把握,以及处事时果决的判断力。叶鼎之曾自己代入想了一下,自觉以目前的能力经验,虽说也能解决这些问题,但做不到这般漂亮的程度。
那个被他暗中叨念了很久的厉害钦差,现在就坐在他面前……少年的心情有些复杂,忍不住再一次想到那些江湖传言,更觉得匪夷所思了。
这样一位绝对可以称得上能干,优秀丝毫不逊于其弟的皇子,为什么在外界会是那样一种名声,甚至给人留下因过于平庸而遭到皇帝嫌弃的印象。
如果说萧若瑾太善于隐藏自我,导致外人看不出他的底子也就罢了,但朝夕见面的太安帝不可能看不出来。
就算再憎恨仇人,叶鼎之也必须承认太安帝可不是头脑不清的昏君,连他通过短暂相处都能察觉的东西,太安帝绝不会懵然不知。
如果不是真的因为无能而遭弃,皇帝又为何要区别对待一母同胞的兄弟俩,如此刻意打压哥哥而捧弟弟,就算他们此刻感情再好,也难保日后不生嫌隙。
作为一个父亲,他故意制造兄弟之间的矛盾隐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叶鼎之没有意识到他在不知不觉中走了神,不光开始想着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甚至还有点担忧的意思,虽然这个人理论上应该还处于自己防备并且嫌弃的范畴内。
“叶公子?叶鼎之?”对面的声音将他的思绪唤了回来,他连忙定神,看到萧若瑾对他露出不解的神色。
“你怎么了,可是身上的伤突然有哪里不适?”
他摇摇头,抬手礼貌致歉。
“在下只是一时想到些不相干的事情,打断了殿下的话头,还请见谅。”他不动声色将之前的问题按下去,“那些钱款后续如何,请您继续说。”
萧若瑾眼中波光一闪,似乎猜出些许端倪,不过他只是一笑而过,并未继续多问。
毕竟聪明人都懂得一件事,有些不该捅破的窗户纸,还是让它保留原样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