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鼎之,一个距离正式及冠日还有整整十个月的北离未成年,此刻正在遭遇自踏入江湖以来的最大人生危机,还是他做梦也没有想象到的危机。
按照他的过往经验,这种人谈判的方式无非是两种,要么高高在上直接用权势压人,要么是口蜜腹剑以重利诱之,实则内里挖好了坑等人愿者上钩,而他本也做好了如何应对这两种谈话的准备。
谁知萧若瑾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反而一本正经地跟他算起账来,而且听起来居然是认真的。
“你……”叶鼎之的语气难以置信:“景玉王作为皇室贵胄,如此不知廉耻的乘人之危,也不怕辱没了自己的尊贵身份?”
萧若瑾故作惊讶:“原来在叶少侠眼中本王还有尊贵一说吗?我以为你和百里东君他们早就把景玉王府视为自家后花园了呢,不然怎么会随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对方顿时哑火。
“再说了,你都直指本王不知廉耻了,我若不真的做点乘人之危的事情,岂不是白挨了你这声骂?”萧若瑾轻描淡写地说。
谈判中这种油盐不进的嘴脸最是让人头疼,偏生此刻情势自己又没法动手开骂,叶鼎之开始头疼。
“那你也不能……这样狮子大开口乱要价吧。”他反驳得有些勉强,就连声音都低了不少。
“这里是我家,你现在睡的床,喝过的水,还有身上用的药都是我给予的,难道叶少侠觉得皇家日常所用之物不值这个价?“萧若瑾说道,忽然好似又想起什么敲了敲桌子:“哦,还忘了说一句,你之前的衣服被划破了,也沾了不少血,所以你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也是我令人重新准备的。”
叶鼎之下意识低头看去,这才注意到自己确实换了一身崭新的中衣,光从质料擦过皮肤的触感就知道是自己平日绝对不会肖想的东西,价格肯定慈善不到哪去。
“这是益州贡上的天青云锦做的,官面上一千两银子一匹,实际也是有市无价。”萧若瑾淡淡地解惑。
……刚才还觉得轻柔绵软的衣服似乎突然长满了毛刺。
叶鼎之悄悄扶额,开始绞尽脑汁想怎么解决这个难题。
“啊对了,还有……“
“……还有?!”
他突然有点怕了他开口了。
“当然了……”萧若瑾慢条斯理地开始数,“嗯,就比如说本王的府邸外门吧,今天可是被雷火弹炸毁,这重建修葺的费用……”
“那门明明是你自己炸的!”叶鼎之着急反驳,他没做过的事儿,谁也别想甩锅给他。
“可要不是因为那场爆炸,阁下又怎能顺利趁乱逃生呢?”萧若瑾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一副‘就说这连带的好处你受没受吧’的强势态度。
“……”可恶他还真的无话可说。
“还有,因为叶少侠和友人今日的行为,本王府邸中有四十六名护卫受轻伤,二十三名重伤,非卧床三月以上不得起。这后续的汤药费、调养费、误工费,叶少侠是不是也该好好算算账?”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虽然还是微勾,但眼中却分明没了笑意。
虽说叶鼎之他们还是留了点分寸,没有当场杀生害命,但这分寸也着实有限,毕竟重伤的护卫中还有五名可是经脉尽损,很可能终生都不能再习武,搞不好寿命也会受到一点影响。
这后续的抚恤金和赡养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论情理当然应该是谁动手谁偿还,萧若瑾理直气壮地下定论。
“北离律法规定,无故私刑斗殴者,最低须当处以八个月监禁,若是情节严重者则为期三年,想要减免刑罚要么赔偿,要么服劳役替代。既然叶少侠刚才否定了后者,那显然就是愿意赔偿了。”
“毕竟你们江湖人不是天天挂在嘴边上说—剑在手心有义,行走于江湖,除恶扬善乃大丈夫本色吗?叶少侠为人恩怨分明,必然是个一诺千金道义为先的好汉,对于这些无冤无仇的伤者们,肯定是不会拒绝济弱扶倾的对吧?“
他淡淡的声音毫不吝惜送出一顶加一顶的高帽,虽然听着全是夸奖,不知为何却压得叶鼎之有点冒汗,甚至耳根都有点泛红。
“你可别告诉本王,你和百里东君在动手之前,心中的道义二字只是想着身边的兄弟而已,从未考虑过和你们素不相识的无辜之人。”
每一个字都像利刃一样向床边的人刺来,少年的头不由自主低了下去,再也没有先前半分的对峙气势。
“那……你要多少赔偿?”他迟疑着开口,声音可能是自江湖出道以来最小的一次了。
萧若瑾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以指节撑着下巴说道:“林林总总都算上的话……算了,我也不多要你的,干脆取个整数,叶少侠就拿五万两出来吧,其余不足的本王就大发慈悲帮你补上好了。”
“什么,五万两?!”对方忍不住喊道,“你干脆一剑把人杀了算了!”
“这叫什么话,好端端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是能拿来换吃换喝还是修房子啊?”萧若瑾奇怪地看着他,“叶少侠是嫌本王要多了?不是吧,你们这些小孩子惹是生非之前,难道从来没考虑过自己有破坏赔钱的可能性?”
好像还……真的没有过……
叶鼎之头一次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把他带大的叔伯们没有教过他这些,教他练武的师傅也没教过他这些,后来认识的那群朋友们更是没人会在意这一点。
十九年的人生中,他的世界里只有如何变强,如何复仇,以及如何用武力让旁人对他敬畏。
结果今天有人当面直白地指出来,他习以为常的“以武会友”的生活模式,并不是江湖的全部,江湖上还有很多无名的人和事,会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被无端牵连,甚至从此改变人生境遇。
或许他一直也知道,只是从未在乎过,直到今日切切实实被摊在眼前的债务逼到墙角。
“但是我现在……现在……”
“没钱?”萧若瑾的脸色忽然一沉,原本柔和的眼睛立刻变得犀利,叶鼎之发现自己这一刻竟然本能感到了紧迫。
他发现这个之前看起来温柔平和、满嘴插科打诨的“不正经”王爷,生气时带来的压迫感居然丝毫不逊琅玡王曾在对战时展露的杀气。
那三个本来站如如泥塑木雕的护卫不约而同身形微颤,姿态变得更加紧绷,就连室内的气氛都冷了不少。
其实对叶鼎之来说,五万两并不是多为难的数字。
虽说叶家遭难时家产湮没,但忠心父亲的一些旧部还是积攒了不少私财,至少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没有遇见过需要为生存担忧的时刻。他的痛苦更多是来源于仇恨的沉重负担,以及行走江湖时因身份暴露遭遇的人情冷暖。
后来的师傅也是出自武学名门的高手,更别说潜伏在萧燮身边时,因为他出众的办事能力,日常所得赏赐更是不菲。青王这人虽然心狠无情,但在收买人时还是相当大方的。
就算比不上那些背靠家族的北离公子们,他个人的资财也是绝对排得上号的,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那些钱,他一半放在乡间一个隐秘的村子里,另一半则是以记名银票的方式分散在几个钱庄中,非本人亲去不可取的那种。但现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是敢公然在街市中晃悠,简直就是白给那些杀手送人头。
没想到曾经狡兔三窟的谨慎,现在却变成了扼喉的绳索……想到这里他咬紧嘴唇,双手不自觉攥紧衣襟。
罢了,这一场谈判,地利人和都不站在他这一边,他认输。
“这些钱我现在的确还不起,但应该偿还的恩情,我也不会赖账。”叶鼎之终于一字字开口:“叶某不才,愿以微薄之身,尽供景玉王驱策。”
此时的他又戴上了之前的镇定面具,语气也恢复了平静,只是仔细听去仍免不了带点咬牙切齿。
萧若瑾轻轻鼓掌,嘴角含笑:“很好,我就知道叶少侠是个恩怨分明的聪明人。本来我刚才还在想,要是你再犹豫上一时三刻,本王就把你打包直接送去青王府,想必萧燮那家伙应该不会吝惜掏点钱的。“
叶鼎之浑身一震,牙关咬得更紧,把头用力扭向一边,生怕再多看一眼下去,他真的会忍不住跳起来跟这个无赖皇子拼命。
萧家的人,果然都是这么可恶又讨厌!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内心不断默念这三句话,竭力压住燃烧的脾气。
萧若瑾饶有兴致看着他这副有火发不出的模样,虽然猜测对方此刻内心搞不好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但是他不在乎,反而觉得十分有趣。
能让一头随时可能咬人的凶狼被迫低头,哪怕只是一刻,这种成就感可比跟那些无聊的官员贵戚打交道来得刺激多了。
“其实叶公子大可放心,本王和萧燮不同,真的是个实在人。”打完巴掌后萧若瑾开始发甜枣,“所谓实在,就是言出必行,绝无二话,待这次青州之行结束,你我之间的关联便一笔勾销。天地广阔,叶公子想去何处,想做什么,本王绝不拦阻,也绝不过问。”
“当然,到时你手里拿着什么,又想要和谁做交易,本王自然也会当作看不见。”他的声音忽然有点意味深长。
叶鼎之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一副不信的嘲讽脸,却也没有出声跟他抬杠。
“既然我们已经谈妥,叶少侠可就在此处安心养伤。放心,本王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留在这里,不论是官府跟影宗,还是暗河与百晓堂,都绝对找不到你。”
留下这句自信到甚至有些嚣张的话后,萧若瑾便悠然带人离开了,屋内又只剩下少年一个人。
叶鼎之呆呆地坐在床边,这时候才感到背后有一丝凉意,适才应当是流了不少虚汗。这场交锋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丝毫不比在王府中身陷重围时来得紧张小。
好一个景玉王……萧若瑾……以前还真是小看了他。
他默默念叨这个名字,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喉咙干得快要冒烟了,这才想起来自己最初的目的。
对啊,他本来是要去喝水的,结果被那家伙闯进来耗了这么久,让本就不多的精力更是见底。
叶鼎之撑起疲软的四肢,慢慢摸到桌旁,端起茶杯就往嘴里灌。水迅速见底后,他又立刻倒了一满杯,谁知这次才喝到一半,他好似一下想起了什么,顿时呛得咳嗽起来。
等下,这只杯子……好像是姓萧的那家伙刚才用过的?!
叶鼎之顿时满脸黑线,手里拿着杯子微微发抖,第一反应就是把杯子用力扔到墙角,但随即记起方才萧若瑾一笔笔跟他算账的混账脸,暴脾气忽然就熄了很多。
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心虚把杯子小心放回桌上。
……算了,都忍了这么多了,还差这一星半点吗?就算想报复,怎么也得先等自己伤好了再说。
虽然心里那股火还是没下去就是了……叶鼎之握拳呆立在那儿,忽然觉得鼻端传来一阵细微的香气,让他忍不住微微一愣。
似乎是山茶花的香气,淡淡的味道素雅清幽,若有若无的,竟然让他躁动的情绪不知不觉平静下来。
他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残留的香气是由椅子和桌布传来的。
这把椅子刚才萧若瑾坐过……难道是他留下的?
叶鼎之努力回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这花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闻到了,在逃离王府的路上,他也曾近距离接触过这种味道,只是当时顾不上多想而已。
所以这真是那家伙身上的香气了?哼,一个大男人竟然在身上熏花香,果然是矫揉造作的萧家人……叶鼎之在心里狠狠鄙夷,仿佛终于给自个找回一点场子。
其实在北离上层人群中,男女熏香都不少见,只是男人所用的熏香气味更偏于浓烈奢华的风格,比如青王萧燮,衣服上就常年留着龙涎香的味道。
花香则是多为女子所爱,但天启城贵女中流行的要么是气息甜美艳丽的蔷薇香,要么是清新活泼的茉莉香。至于山茶花这种,比起蔷薇显得素淡,比起茉莉却又过分幽冷的气味,倒是很不常见。
但这种既恬静又柔和,清甜中冷不防透出一丝寒凉凛冽的类型,却偏偏正是叶鼎之喜欢的风格。
就好像萧若瑾一样,外表看上去温和可亲,却冷不防会流露出锋利的寒意……
叶鼎之突然一惊,意识到自己正在胡思乱想什么,耳根竟然有点发烫。
哼,就算这香味好闻又如何?姓萧的都是一个德性,那家伙也跟青王那群狐貉一样,都是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卑鄙虚伪之辈罢了。
……但是、但是这山茶花的香气,又真的是很精致,而且似乎真的很衬那个人……
少年颓然倒在椅子里,满脸抗拒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偏生怎么都止不住那莫名其妙的遐思。
浅淡的花香环绕中,他眼前似乎又浮现出了那张脸,轻勾的唇角轮廓分明,白皙高挺的鼻子,青丝流海间长眉如画,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似笑非笑……
就算叶鼎之再讨厌他,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张称得上惊艳的脸,更显得江湖传言荒诞无稽。
……再好看有什么用,人还不是一样的可恶!
“哼,暴殄天物。”他低声嘟囔。
真是白瞎了那样一张脸,怎么就偏生长在那家伙身上了。
内心翻译:那样一张脸,若是长在东君或者文君身上,还能光明正大地沉醉一番,偏长在他身上,正是自己没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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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