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鼎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嘴里隐约有苦涩的药味,身上还盖着散发出芬芳的丝被。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之前暂居的客栈,又或是学堂大考前寄居的学舍。
但当他睁开眼时,立刻就意识到自己错了。这世上没有哪家客舍会拥有如此雅致的陈设,如此清新的气息。虽然整体风格简约素淡,既没有繁琐的锦帐流苏,也没有俗气的金银摆物,却仍不失华美贵气。
整个房间的地面更是打扫得干干净净,闪闪发光的青石地板就像是用水洗过无数次。
叶鼎之在初醒的混沌中先确认了两件事,那就是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未住过这么舒服的屋子;以及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个洁癖很重的人。
房间中央的圆桌上摆着茶壶茶杯和以及盛着糕点的盘子,烛台中燃着一支红烛,窗外暮色沉沉,显然已是入夜时分。
叶鼎之试着缓慢吐息,又移动了下四肢,感到身上外伤都已很好地处理过,清凉的药膏大幅缓解了伤口的疼痛,内力运转也有所缓解,只是浑身依旧虚软无力,稍一使劲胸口就会传来刺痛。
这是魔仙剑最后一式速成却不稳定的代价,一般不是到了生死关头,他绝不会轻易使出这一式,毕竟当初求教时那个神秘人曾说过,如果在内功基础未牢固的时候多次使用,不仅有经脉迸裂的危险,人也可能会陷入疯魔,因此需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但那需要很长的时间来修习,可是现在的他,偏偏最缺的就是时间。
叶鼎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到桌上的茶壶,喉咙感到一阵干渴。他试着缓缓坐起,正想去桌旁倒点水来喝,房间门却忽然打开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劲装少女怀中抱剑先走进来,在靠近床头的角落站定,随后又有两个看起来二十出头、身着护卫制服的年轻男人跟进,一个站在桌旁,另一个则是守在窗口,从身形脚步来都是训练有素的强手。
叶鼎之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他们的站位,看似随意,但实则隐约形成一个紧密的包围圈,但凡自己有一丝逃跑或者动手的不轨心思,他们仨会毫不客气地群起而攻之,一击直取他性命。
站在桌旁的那位将檀香木椅抽出,用自己的衣襟把本就一尘不染的椅子又仔细擦了一遍,这才恭恭敬敬请最后走进屋的人坐下。
叶鼎之瞧得眉毛忍不住抖了一下,无言地看着那个在几个时辰前还是自己人质的家伙闲适靠在椅子里,肩背挺拔,双腿微微交叠,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丝毫不掩饰自然流露出的上位者气息。
想不到这么快就攻守之势逆转了,叶鼎之微微低头,尽量做出一副低调无害的模样,毕竟此刻在别人家的矮檐下,暂时示弱总没坏处。
萧若瑾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对方倒是懂得进退,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收敛锋芒。是了,若是连这点忍功都没有,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年轻人又如何能在短短几年内获得青王的信任,毕竟萧燮可是出了名的多疑狠辣。
但这也不得不让人疑惑起来,这样一个人,为何半日前又会因为一个相熟不久的女人而冲动深陷险境呢?
烛光幽幽地打在叶鼎之的脸上,火光的阴影勾勒出如雕塑一样线条分明的眉眼,属于成年人的深邃轮廓愈加犀利,但还残留着些许少年最后的圆润青涩。在他安静不说话的时候,颇有几分让人怜爱的乖巧柔和,气质不像一个江湖中嗜血的剑客,倒像是国子监中吟诗作对的文人雅士。
这种容貌和气质上的反差在他身上却显得意外和谐,难怪眼高于顶的影宗大小姐也会对他一见倾心,就连萧若瑾在看着他时,都忍不住产生了一丝怜惜。
说起来他比弟弟若风还要小一点呢,若不是当年那件案子,如今的叶鼎之本该叫叶云,有着显赫清白的出身和如花似锦的前程,在这个年纪应当是天启贵戚少年中的风云人物,过着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生活,而不是现在这样满腹阴郁和仇恨,在隐姓埋名中挣扎的模样。
萧若瑾的内心涌起一丝涟漪,但很快就用理智平息下去,不留半点痕迹。众生皆苦,他又何尝不是行走于深渊边缘,不知哪一刻就会失足变得粉身碎骨,又哪来的余力去可怜别人?
更何况叶鼎之这样的人,也轮不到他来可怜他。
萧若瑾没有注意到,在他思绪涌动的同时,叶鼎之却也在偷偷用余光打量着他。
对于这位景玉王,他原本并没在意,一开始只知道他是琅玡王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是个很少露面的闲散王爷,也未听说在文才武功上有什么建树,对比起名动江湖又受帝王青眼的风华公子,这位哥哥的确显得太平庸了点,平庸到不值得他们这些人花精力去在意。
后来听说太安帝将易文君赐婚给他,叶鼎之倒也谈不上怨恨,毕竟皇帝赐婚谁也无力反抗,只是内心少不了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子起了鄙薄之意。
一个平庸无能的萧家人,哪里配得上文君?更别提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为他打抱不平的百里东君在他耳边碎碎念了多少关于景玉王的坏话,当然也少不了易文君委委屈屈的抱怨,说来说去就是加深一个印象—这个庸人王爷相貌平平性情轻佻、为人无趣又无能、年纪老大不小的还是个二婚,易文君这样的天人之姿居然要给他做侧妃,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在决定去婚礼现场捣乱的时候,虽说他其实另有目的,但心底确实也存了一丝少年意气,想要给那个不自量力的三皇子一点颜色看。
然而当他持剑冲进王府时,屋檐下那个身着大红喜服的修长身影映入眼帘的一瞬间,哪怕是在那样危险的包围中,他也忍不住稍微楞了下。
曾经脑海中想象的肖像那一刻突然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俊逸如玉的年轻面孔,金玉高冠下的青丝衬着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永远含着三分柔情。
现在那双眼睛的主人正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漆黑似点墨的双眸烛火下望去就像一汪明澈的秋水,令人不自觉沉溺其中。
然而只要观察得稍微久一点,就会发现这双秋水看似温柔,内里却仿佛遥不见底的深潭,任谁也窥探不到一丝波澜。
不可捉摸……叶鼎之忽然升起这个念头,他在青王身边呆过不短的时间,也与琅玡王打过交道,甚至也曾跟随青王见过一些宗室皇族。但不论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哪怕是夺嫡呼声最响的青王与琅琊王,都不像这位景玉王这般,竟然让他有一丝奇特的警惕感。
室内过于安静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或许是为了打破尴尬,萧若瑾从桌上取过一只瓷杯,身边护卫不等吩咐,迅速为他沏上一杯热茶。
“你的伤我已经处理过了,也开了药让你服下。”萧若瑾轻轻啜了一口茶,“不过我的医术有限,你的内息问题我查不出缘由,只能缓解,无法根治。”
叶鼎之惊讶地抬头,虽然已从之前的短暂接触中明白这位皇子绝非外界传言的庸弱,但一个天潢贵胄居然会有兴趣自修医术,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萧若瑾当然不会解释他是因为弟弟身体的缘故久病成医,自小时候那次下跪求医却不得之后,他就发誓只要是自己能尽力学会的东西,就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你似乎有话要说,想问什么就问吧。”他看出来叶鼎之欲言又止。
坐在床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敢问景玉王殿下……为何要帮我?”
这是醒来后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毕竟自己可是搅乱了他大喜之日的罪魁祸首。就算对方不在意这场婚事,他也没必要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无故伸出援手,不仅指点他逃离追捕,还替人疗伤。
除非是……
“哦,你想问这个啊,”萧若瑾沉吟,”嗯……在我回答之前,你是不是应该表示点什么?“
叶鼎之一呆:“表示?”
“自然是感谢啊?”对方微微侧头盯着他,手里把玩着那只茶杯,“怎么,本王刚刚救了阁下一命,你居然连个谢字都没有,这就是江湖上行事该有的礼节吗?”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叶鼎之想到这里,难得一次感到窘迫。
“是叶某孟浪了,多谢殿下救命之恩,在下必定铭记于心,日后……“
“嗯,你记得就行,也别说什么日后了,本王是个实在人,不玩你们江湖人大恩不言谢有缘再补报那一套,要报恩就直接拿出行动来。“萧若瑾坦坦荡荡地说。
……你明明才刚用过江湖规矩堵人话头来着……叶鼎之默默忍住槽意,努力维持自己的低调人设。
“不知景玉王想要叶某如何报答呢?”
“本王要离开天启去处理一件事,因为保密的缘故,明面上不能带太多人手,但偏偏这件事的风险又不小……”他将茶杯放在桌子,双手轻轻交握,“我看叶少侠武功了得,又为人机敏,倒是一个不错的帮手。”
“敢问殿下的目的地为何处?”
“青州。”
叶鼎之垂下眼睛,心里忽然想到图穷匕见四个字,原来这就是他的真实目的吗?
青州及其附属九城作为北离的商业中心,最为人流混杂,乃是各方势力汇聚交际之处。名义上目前虽是青王的封地,但实则朝中各方势力都有在其中根扎盘踞,甚至听说还有南诀的介入。
在京城夺嫡已近白热化的阶段,琅玡王的哥哥若是突然现身青州,必定会引起不小的波澜。这个所谓的“帮手”,可不仅仅是跑腿的打手那么简单,而是近似一种“站队”的投名状。
叶鼎之对自身看得很明白,作为叶羽的儿子又是先天武脉,甚至之前还掌握了不少青王的秘密,不论是北离江湖、天外天、还是天启城的其他势力而言,都是不可小觑的价值,这一路走来不知受过多少次明里暗里的威逼利诱,这种暗示他自然了熟于胸。
“若是我不愿去呢?”
叶鼎之坐直身体,看着萧若瑾的眼睛缓缓说。
这句话他用了询问的语气,嘴上看似不同意,实际却是不经意间把决定权扔给了对方,比起直接的拒绝,更像是谈判交锋间的试探。
他的意思也很明朗,这位王爷若是索要投名状,这点“恩德”可不太够;想利用他叶鼎之对付青王,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用得起他这把危险的刀。
萧若瑾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你不肯是吗……好啊。”
“……什么?”这干脆的反应有点出乎叶鼎之的预料。
“既然阁下不肯用劳力报恩,那就换一种方式,把钱还了也行。”萧若瑾悠悠地说。
叶鼎之顿时愣住:“什么钱?我什么时候欠你的债了?”
“怎么,你我非亲非故的,我把你救进来让你居住,又施药供你疗伤,难道这些都不该要钱吗?”他啧啧摇头,“来,好好看看这间屋子,我可以告诉你,这样的条件,就算在天启城收费最贵的千金台,你也找不出第二间可以与之相媲美的客房了。这样一间居所,我收你一晚二百两银子,不算过分吧?”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脸不红气不喘,那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的时候,自带一丝狡黠,仿佛一只算计的小狐狸。
我见过的最无耻奸商也没有像你脸皮这么厚的!这不叫过分什么是过分?少年瞪直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原本维系的镇定面具碎得一干二净。
他见过王公贵戚,也见过市井九流,前者有些人可能道貌岸然,但都会自持身份,为了面子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后者有些人为了利益会抛却自尊,时不时睁眼说瞎话,但也有小人自带的坦荡。
哪里像眼前这个家伙,端着一张朗月清风的面孔当众耍无赖,居然还能理直气壮!
“哦对了,还有给你用的伤药,那可是皇家专属的秘药,有市无价,贵逾千金。嗯……看在叶少侠年纪还小的份上,本王就大发慈悲打个折,算你个五百两,再加上利息……就收你一千两好了。”天启城中身份最高的奸商无辜地眨了眨眼,“成本不菲,恕不赊欠,现银交易,恩债两讫,不知道叶少侠意下如何啊?”
萧老板:呵呵,你们以为我坑蒙拐骗(不对)算账的本事是谁遗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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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