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数量庞大的修堤款,朝廷曾派专人去相城追查数月,可惜至今不得要领。”萧若瑾继续叙述,“然而就在这段时间内,边疆又连续出了蹊跷事。北阙遗民盘踞的周边村镇,本来稳定的粮草价格忽然急升,就连黄豆都开始涨价;靠近南诀那边,一直被严加看管的黑市上,铁器交易也开始复燃。“
话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盯着叶鼎之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不知叶公子对这两个消息有什么看法?”
关外的粮草价格突然攀升,显然意味着有人在大肆收购囤积,再结合去向不明的大笔银两,以及死灰复燃的铁器交易……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可能,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可能。
什么事情才会需要大量的金钱、粮食以及兵器,当然是造反了。
叶鼎之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萧若瑾会选择来青州了。
朝廷拨发的银两都是有专门造印的,绝无可能直接拿到市面上使用。若是有人盗了修堤款,第一时间必是想办法将之运出相城,找个安全地方秘密重铸,洗白来历后再运往他们需要的地方。
那群死脑筋庸官在相城哪怕查上十年,也是查不出有用东西的。
能做到以上工序的地方,必须要有经验老到的金属熔炼作坊、运输行会以及商会才行。放眼望去,还有哪里会比北离的商业之都——商行和钱庄林立的青州更合适呢。
虽然青州距离相城颇远,看起来似乎不相干,但贼人们若是选择海路运输,也不过就是一天一夜的时间罢了。
叶鼎之沉默半晌,忽然说了一句话:“你认为这一切是青王在背后搞鬼?”
他猝不及防甩个直球出来,萧若瑾倒也没有惊讶的反应,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这个问题与其问我,不如叶公子来回答更为合适。”他不动声色把球扔回去,“毕竟你曾在萧燮麾下不是吗?”
叶鼎之端起酒杯,借饮酒的动作遮掩自己的表情。
“景玉王高看我了,虽然在下的确跟了萧燮几年时间,但不过就是为他跑腿办事的身份罢了。何况此人刚愎自用,又敏感多疑,怎会将这种大事轻易透露给旁人?“
他的态度漫不经心,仿佛所有注意力都在眼前的美酒上。
这酒不仅色泽清透,闻之馥郁,入口更是绵柔温润,如同雪落梅枝一般暗香不绝,若不趁机仔细品尝,还真是令人可惜。
萧若瑾轻轻一笑:“跑腿办事?叶公子对自己的身份定义倒是低调,就是不知你究竟跑的是什么腿,又办的是什么事,才能在暴露身份之后,让萧燮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你灭口。”
叶鼎之握住酒杯的手不觉一紧,口中原本醇厚酒味也忽然有些发涩。
“火州商会,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就将边关三州的粮价哄抬近三倍,先是散布北阙遗民勾结山外胡骑南侵的谣言,撺掇百姓们离家迁移,又以商队名义囤积粟米,趁民心慌乱时再高价抛售,这借势扰局的事,办得可真是漂亮。”
萧若瑾神态悠然地一一道来,与之相反的是叶鼎之反而表情愈来愈沉。
“还有去年年底,沙海帮在伊循城边的赤焰山中发现了新铁矿。这群西楚后裔世代以采矿为生,本不是好相与的凶悍之人,谁知遇上了这个火州商会,买通官府以‘矿难’的名头查封矿洞,又强迫他们将新矿贱卖。沙海帮不服,想要夺回矿洞,谁料火州商会提前布下埋伏,赤焰山中一场恶斗,最后人数竟然十不存一,帮派从此流离分散,不知所踪。“
他说到这里,故意摇了摇头,叹息道:“真想知道这商会背后究竟是谁在跑腿指挥,当真是够凌厉,好手段。”
对座的少年沉默不语,手劲逐渐加大,几乎快要把酒杯捏碎了。
席间突然安静起来,青釉海碗中原本香气诱人的海鲜羹不知不觉变得半凉,浮起一层让人看了就犯腻的油花。
不知过了多久,叶鼎之才缓缓开口,只是这一回,他的声音是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深沉和冰冷,每一个字就像是刀锋在青石上磨砺,听得人不自觉绷紧神经。
“三皇子自称闲散不问世事,知道的东西却不少嘛,看来这次在下有幸出来随行,确实不是巧合了。”他紧紧盯着对方,“就是不清楚,你究竟掌握了多少,又有没有这个自信一直掌握下去。”
“没错,带上你的确不是巧合。就像叶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明明有那么多可以带走易文君的方法,你千不挑万不选,非要选在众目睽睽之下抢婚一样。”萧若瑾忽然换了个话题。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在满足你的好奇心之前,本王很想先问叶公子一件事。”他的双手撑在桌案边缘,眼中似笑非笑,“百里东君跟易文君,一个是愿为你两肋插刀的过命兄弟,一个是愿和你生死相随的痴情女子,不知阁下在利用他们之前,心中可曾有一丝愧意吗?”
……一直压抑在心底、让他下意识回避面对的愧疚,此刻又被人**裸地翻了出来,而揭开这层窗户纸的人,竟然还是他名义上的“情敌”。
叶鼎之微微闭上眼睛,东君和文君对他一片真心实意,他当然是知道的,也自然是感激的。若是还有其它选择,他也不愿做出有负他人真心的举动。
但身份的意外暴露,再加上萧燮和天外天两边无止境的追捕,原本的复仇计划也被彻底打乱,对于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其实在决定去抢婚之前,他并不是没做过其他的努力。既然他不能落入萧燮手里,也不愿去当天外天的傀儡,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找一个能与这两方势均力敌的靠山,先稳住性命,再重新制定复仇的计划。
有叶羽之子的身份,再加上手里关于青王的把柄,确实有不少人暗中向他伸出橄榄枝,但这些人都不足以对抗青王和天外天的影响,自己若是贸然上钩,最后的结局必然是被利用殆尽后死无全尸。
最终,他选择了琅玡王,太安帝最重视的儿子,稷下学宫出来的高徒,朝廷中默认可与青王抗衡的继承人,在江湖中也是广受钦佩的风华公子。
一个怎么看都很完美、兼具能力和侠名的皇子,想来应该可以解决他的困境。
但不知为何,在相交的过程中,不论他怎么暗示“合作”之意,琅玡王萧若风就是不接招,就像一条滑不溜手的鱼,言语之间无懈可击,让人抓不住丝毫破绽,仿佛他是真的看不出叶鼎之的心思。
虽然对方的态度一直都称得上光明磊落,也确实帮了自己不止一回忙,并且说出只要自己在一天,就绝不会让他的手下和亲友对叶鼎之不利,这是他的底线。
但除了这些之外,也没有更多的支持了。
叶鼎之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天,他抓住机会,总算找了一个百里东君和其他人都不在的场合,和琅玡王半是隐藏半是开诚布公地谈了一会儿。
或许是时间确实紧迫,萧若风也不再跟他兜圈子,半遮半掩地说了些跟以前不一样的话。
首先表达他兄长的婚事实在是父皇所赐,无法推辞,他哥哥是为了帮他解困才答应的,并无意夺人之美。其次是与易文君的婚约牵涉到影宗、景玉王府以及琅玡王府三家的利益,并不是易卜或景玉王想要随意取消就可以的,因为这份利益不仅涉及到影宗的未来,还关系到之后朝堂的走向。
最后就是,如果叶鼎之与易文君真的两情相悦,他们也不是不愿意成人之美,但前提是能有足够替代这份婚约利益的东西交换。
叶鼎之明白萧若风的意思,所谓能够替换的利益,自然是他手里那些有关萧燮的秘密,以及他的身份和天生武脉,那些足以确保景玉王、琅玡王和影宗联合势力打倒青王一系,顺利夺权的力量。
对方的态度很明确,在要这些东西的同时,还要确保自身的干净,也就是不与反贼叶羽之子这颗烫手山芋扯上任何明面合作关系。
萧若风的为人自然是比萧燮可靠很多的,再加上百里东君的关系,叶鼎之相信他交出这些东西之后,琅玡王他们也不会过河拆桥要自己的命。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萧若风跟他哥哥心里不愿意这么做,为了不破坏风华公子的江湖美名,他们也会捏着鼻子做出这种态度,保住自己这个人。
但这么一来,他就要从此埋没自我,真正的受人所制,说起来跟去做天外天的傀儡似乎也没区别,顶多就是萧若风他们对自己还能以礼相待。
他的血海深仇,他的野心,从此都将付诸流水。毕竟他的仇人是萧燮,甚至是太安帝萧重景,如果自己不能掌握主动权,哪怕最后协助琅玡王他们胜利了,对方也必然不会对兄长和父亲下狠手。
在失去一切的情况下,就算能和易文君长相厮守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选择在大婚那天最后一搏,若是太安帝在现场最好,能杀了这个老匹夫,也算报了最大的仇,自己哪怕死也不枉了。
若是做不到这一点,光天化日之下扰乱皇家重地,自己大概率会被抓进天牢。在这种地方,萧燮一时之间反而不好下手,自己可以一面趁机休养,一面等待琅玡王他们再来谈判。毕竟他此刻已在百官面前公然露面了,皇帝自然也会知道这个消息,谁再想来利用他,都必须面临必须把自身和他捆绑的局面。
抢婚时答应带上百里东君,是因为可以顺势将镇西侯府甚至是稷下学宫全部扯进来,局面越乱,自己的赢面就越大。
就算最后这些全都失败,皇帝不能容他,他也有后手,那就是令外面的亲信将青王的秘密散播出去,逼人提前起事反叛。这样哪怕自己死了,也能让太安帝尝到父子相残的滋味。
他算计了很多人,想了很多人,甚至安排了很多人,但这一切的一切中,唯独没有易文君的身影。
叶鼎之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柔和的美目微微泛红,带着楚楚可怜的期盼,深情地望着自己。
她一直在等着他,也相信他会带自己脱离苦海,获得自由,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她。
叶鼎之觉得自己是喜欢易文君的,不论是小时候青梅竹马的情谊,还是长大重逢后的救命之恩,再加上那张美若天仙的脸,他不可能毫不心动。
但这份爱意,与叶家百余口的性命相比,与他要做的事相比,真的太过于微弱了。
他不是来天启谈情说爱的,他没有这个心情,更没有这份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