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陆军省志怪谈 第3章 信使

【4】

在这之后，你的视力更加糟糕。

终于，在一个下午，陆军省高层签署了你的辞呈，并委任你为关东地区异能特务科秘书长。这个职务相当于闲散的编内人士，你只需要用仅有的视力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件，并且移送给负责人就行。

于是你基本上的时间都待在了东京的家中，那是你用自己的积蓄买下的一座古宅。

穿过狭窄的长廊，拉开纸门，就是和风茶室。里面摆放着两张相对的枫木茶桌，桌前放着蒲团坐垫，桌上是一些文件和书籍。你在那里伏案工作，从清晨待到下午。一直陪伴着你的座敖童子会帮你沏好茶，苦涩的清香和袅袅的蒸汽让茶壶模糊不清。茶室和中庭仅用竹帘子隔开，半拉悬起，细绳在风的作用下飘起再落下。

雪女跪坐在神祠前，用霜华凝结出你的造型，然后小心翼翼地为你祈祷；食梦貘趴在房顶的瓦砖上，吐着烟圈晒太阳；屏风里的少女在和乳母樱谈着漂亮的和服和你为他们买的胭脂。

从你六岁第一次遇见姑获鸟，这些妖怪朋友都一直在你身边陪伴着你。

你会为他们买礼物，和他们一起出去踏青游览，正如很小的时候他们从【人】的手中保护你一样。

你翻开需要你批阅的文件，把公务用的日本格纹纸铺好，镇纸压住一边，用红墨水圈出文件里的问题，再将附录黏上。待墨水稍干，你吩咐门童把今天批好的文件呈递给特务科执行长官。门童应了一声便消失在黑暗中。

清风穿过中庭簌簌的泉声，沙沙的叶声，带来一丝陌生的气息。

你周围的鬼怪皆停下手中的事，静静地等待他们唯一的主人的命令。

你轻笑一声，“看来有不速之客呢。”

这句话想开启了什么开关。雪女脚下立刻裂出白色晶体，凝结出的冰刺细细密密。食梦貘轻巧地从房顶落下，烟斗散发着不详的黑光。乳母樱的枝丫上的花苞绽开，氤氲的粉红色雾气蔓延在中庭。

天狗执太刀站在你身侧，察觉到敌人的数量后跃跃欲试。

“是停战派派来的杀手，尽量不要伤到他。”你闭上眼睛，“之前报纸上沸沸扬扬的剑客——银狼。”

“大人小心着凉。”柳女把羽织搭在你的肩上，“也请放下心，帮助您从来都无关力量，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你笑着默许，拢了拢羽织，闭上眼睛：

“贵客驾到，恕不能远迎。”

挥来的刀刃破开空气，银光在靠近你五步开外被直面拦截，然后用力一振，把来者击的后退几步。孤高的剑士并不愿和你对话，只是重新调整了进攻姿势，破空的撕裂声宛若高山流水，碰呯的刀剑碰撞声有如旋律般美妙。

“在下小泉八云，业已卸任陆军省步兵师团总指挥，阁下为何仍来刺杀。”

“八云离职时已知过错，恳请阁下明鉴。”

剑意收敛，你感受到了对方的迟疑。看来对方并非不讲理之徒。

你转过身看向站在茶桌对面的剑士，对方银色的眼眸如同寒冰般坚毅。旧武士的和服还保留着上一个人的血腥味，在满屋清香中显得尤其突兀。

“天狗，收刀。”

你命令。

“是福泽谕吉阁下吗？”

对方很惊讶你知道他的名字，点点头，沉默地抱手而立。见此，你也知道对方不善言辞，至少通情达理，才缓下一口气。

“欣闻福泽阁下剑术高超，常令猎犬的福地先生感慨不已。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你请他就坐，冷面的男子意外的好说话，顺着你的手指的方向坐在了对面。

柳女欠身，为福泽谕吉斟了一杯茶。旁边的桃妖看着严肃地端坐的剑客，颜面咯咯轻笑。

似乎察觉到了鬼怪，那位剑客眼神一凌，瞪向桃妖，后者表情空白了一瞬才宁下心。

“在下小泉八云，现役关东地区异能特务科秘书长。”

“八云离政坛已久，保守党和激进党两派纷争八云都不愿参与，只是先前年少莽撞，积怨陈旧，可能惹得一些政客不快，福泽先生莫要误会了。”

“何况八云的视力日益糟糕，难堪重任，即使有心也无力上谏支持战争。”

剑士抬眼，看了你一眼，似乎惊讶于你知道他行刺的原因。

你并没有解释，而是继续话题。

“……虽然八云同阁下并无亲故，但是还是想提醒阁下——不要让刀剑玷污了自己。”

“杀戮从任何意义上都是错误的行为，刀剑是用于守护和捍卫，而非政敌的项上人头。”

“……倘若不暗杀那些幕后操纵战争的权贵，又如何去停止战争，救下更多的人呢？”

端坐的人认真地发问。

“可以通过威胁、恐吓、绑架和精神操控。”

你拍拍手，食梦貘叼起你给他定做的烟斗，一蹦一跳地蹿到你的肩膀上。

“这是我的朋友，食梦貘，希望他能帮到你。”

你揉揉肩上小兽的绒毛，它也亲昵地蹭蹭你的脸颊。

“食梦，苦涩的梦，就送给那些人吧。”你轻抚它油光发亮的毛发，嘴里轻念，“异能力——”

“——【怪谈】。”

在你说话的那一刻，福泽谕吉看见一只肉色的异兽凭空出现在你肩上，身上缠绕的红白相间的神社御线似乎有灵智般飘摇，银色的摇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那如梦中神祇般神秘的朱红咒印上，眼神无法移开，视野就逐渐朦胧。

而被如此异兽亲近的你，半眯的右眼荡漾出神性的紫光。

【补】

小泉八云的童年和陆军省众人的认知截然不同，他们以为他必然成长与优渥的贵族家庭，享受着俸禄衣食，只需要专注于儒学门道。实际上，八云是在纯粹的排挤、偏见、孤立的落没家族中长大，如同流浪的幼犬，用讨好换取一点生存的空间。因为残缺，因为出生就被冠上“克死父母”的罪责，他被母亲的家族视作不详，长期放逐在偏僻的小院中，三餐温饱也难以保证。

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六岁，小泉八云从浅草寺的高台上被族兄推下台阶，因此磕伤了左眼。而恶意将他推下高台的族兄不过用轻飘飘的‘不小心’解释了一切，小小的八云只能捂着被纱布包裹住的左眼暗自发呆。

如果妈妈还在就好了。

他这么想。

他无比羡慕那个族兄的妈妈对他的溺爱。是对是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孩子。

那是爱。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美妙。好像要。

如果妈妈在的话，自己能感受到这样的情感吗？她会如同那个族兄的妈妈那样爱他吗？

男孩攥着窗帘的一角，沉沉地想着。

也是在那天夜里，姑获鸟出现在他的身边。

“你……是谁。”

小男孩掐住手心，纱布下的左眼发烫。

“我是你真正的亲人，孩子。”

温暖的羽翼容纳下六岁孩童绰绰有余。原本被视为异端的存在在这个夜里却显得异常耀眼，姑获鸟取下床边搭着的打满补丁的旧和服，轻轻叹了口气，随后引出针线细密缝补。

“好疼……眼睛……”

男孩疼的发抖，眼中对异族妖怪的恐惧不减，本以为会因此受到厌烦，姑获鸟却悄悄滴下泪来，湿热的触感第一次让男孩感觉到了真实——仿佛有些事物天然存在、理应包容。随后，一双冰凉的手覆在了男孩发烫的眼睛上，姑获鸟幻化成男孩母亲的模样，温柔地哄他入睡。

就这样，男孩如愿地获得了母爱。

姑获鸟会教他识字、剑道，他的天赋本就异禀，很快掌握了所学的知识。后来男孩想更精进剑术，大天狗就因此出现，想睡个好觉，食梦貘就幻化身形。他们争先恐后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也尽职尽责地照顾他们。

对小泉八云而言，妖怪从来都不该是异端，他们才是他的家人。至于那群和他有血缘关系的族群……

他并不在乎他们的未来。

但是一味的躲避逃不开有意的加害和厌恶。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姑获鸟的帮助下，八云决定用异能力将一切从这些三番五次登门破坏的人的记忆中抹去——说来可笑，虽然是人人诛之的妖和它们的主人，却从未动过将他们灭亡的心思。

至于你是如何被陆军省发现的，事情也很简单。

你在山林中练剑时撞见了山贼打劫，和很多俗套画本里写的一样，你救下了厚生省大成官房部长的女儿，对方对你感激不尽，见你剑术不俗，遂将你推荐给陆军省。

陆军省军务局对你的异能力无比惊叹，局长找来当时名噪一时的福地樱痴同你战斗，你们打了平手。

随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你被出色的异能力和强大的实力，加上对责任的坚守和对军部的忠心，陆军省军务局局长委任你西渡德国留学进修，以为后续的晋升提供名正言顺的理由。

在德国的学习中，你无疑染上了军部不愿看到的人道主义色彩，他们迫切的需要一个理由将你调任回国、严加监控你的思想。

于是，借着太平洋吸血鬼暴乱一事，军部的手令被迅速递交到你面前，你也匆匆结束了学业，进入陆军省远东军部指挥军团暗常岛基地反击吸血鬼异能者群体的暴行。

那是一群人形的怪物。被他们咬后就会变成和他们同类的只知道渴望鲜血的存在。而高级的吸血鬼却是开化的、有相当智慧的【人】，他们和人本质上相同，甚至不需要鲜血也能存活。你的主要任务是斩杀这些高级的吸血鬼，以防他们继续转化人类，以此摧毁一个又一个的据点。

这座岛屿，已经成为了地狱。你对【人】的斩杀，又和【人】对人的杀戮有何区别。

因为亲人就是被世人成为【异端】的存在，你更能感知到这群【吸血鬼-人】的痛苦和焦灼。

你从你最初知道敌人是吸血鬼而非人类时的“松了口气”，到如今你陷入的“本质是人”的伦理道义的谴责，无非都是你的良心作祟。越是执迷于战争、英勇、荣誉和一切崇高的使命，所谓的人道之声就愈显虚伪、遥远。

作为近卫师团的利刃，政客并不想让你思考这些问题，每次向上的追问，都会无一例外被驳回。

“为什么要战争。”

你开始感到绝望。

你看着一连串被称为灾厄的名字。

“姑获鸟……?”

你瞪大双眼。

这是，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虽然是你的眷属，但你仿佛从来都将它敬为长辈，而它的决定向来不容你干涉。

为了保护你和妖物们，姑获鸟大范围修改【人】的记忆，将自己塑造成十大灾厄之一，而陆军省诸多强大的异能力者，也仿佛如料定一般“自知无法战胜”。到底和人同源同根，你深知自己别无选择。

你是姑获鸟的少年八云，也是妖物们的先生。

想要正大光明的在陆军省的势力范围内谋求一个安全屋，唯有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