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自己堂堂颍川郭氏,名门之子,竟要在这闻喜小县,丢了性命。
他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自己一身才学不愿同郭图一样卖给袁氏,一心要自己挣个前程,寻个明主。
他愿意随董嫣上洛阳,自然不是怜惜她一个小女子孤苦无依。
他自有他的打算。
可到最后,留在他脑海中不停回荡的,却唯有董嫣那句:我自己选的,我认。
他既然选择了上洛阳,选择了这条路,这路上究竟是秀丽风景还是豺狼虎豹,都是他自己选的,便怪不得谁。
有些残忍,却也...别无他法。
就在这时,忽听前方“砰——”地一声脆响,郭嘉本是闭着眼的,可拳头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睁开眼,便看到董嫣站在大汉身后,地上落着四分五裂的瓷花盆。
那大汉吃痛闷哼一声,只见他头顶渗出丝丝血迹,身子一晃,眼神瞬间涣散。
他伸手捂住后脑勺,脚步踉跄,最后“咚”地一声倒在楼梯下,再也不动了。
客栈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郭嘉沉重的喘息声。
董嫣站在原地,手中的花盆底还剩一小块,紧紧攥在手心,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大汉,仿佛难以相信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她杀人了。
她这一生中,连出手伤人都未曾有过,这一次,却亲手杀了人,又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死去。
那大汉轰然倒在地上,他的眼睛还圆睁着。
董嫣虽穿的简朴,但那身形气质,一看便是好人家的娇小姐,他并没有把董嫣当一回事。
可他再也没有机会后悔了。
“郭嘉......你怎么样?”董嫣回过神来,赶紧跑到郭嘉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郭嘉此刻脸色苍白,额头布满冷汗,嘴角的血还是热的,眼神却依旧带着几分调侃,低声说道:“董娘子,手挺狠啊。”
他亦是没有想到,最后竟是董嫣救了他性命。
“你别说话!”董嫣急得声音发颤,眼中已有泪光闪动,说不清是因为担忧还是后怕,“你伤得怎么样?咱们先回房去躺着,过几日再上路......”
郭嘉嘴角扯出一丝虚弱的笑意:“那便有劳董娘子……”话音刚落,他身子一软,靠在了董嫣的肩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董嫣请了大夫来看,郭嘉的伤势虽有些严重,但还好未伤及脏腑,静养个十天半月的,便也可痊愈了。
客栈中人看到这一幕的,大多也不愿管闲事。恐怕今日不论是那大汉杀了郭嘉,还是如今的董嫣杀了那大汉,对他们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当今乱世,也无人会管这一两条人命。
只是今日杀人的是个娇滴滴的美丽姑娘,反倒值得叫他们茶余饭后闲谈几句。
客栈老板倒也不算是个坏人,那大汉出手伤人时他怕自己丢了性命,不敢帮忙,此时郭嘉受了伤,他主动提出腾一间上房来给郭嘉养伤。
“房钱折半即可。”老板憨厚地笑了笑,“娘子也体谅小人,我们小店也得做生意。这上房中是隔开的两间,娘子可与你兄长同住,方便照看。”
董嫣觉着这老板说的也有道理,此时她若与郭嘉各住一间房,的确是不方便照看,上房倒恰好能满足他们如今所需。
那老板走后,董嫣点了点郭嘉交给她的钱袋,算来若是交完了房钱,再给郭嘉请大夫买药,便也剩不下几个钱了。
董嫣叹了口气,在赌坊赢的银子,最后全因为赌坊而用。
她坐在桌边,细细回想着与郭嘉打斗的汉子,那人显然是一个人来的,与他同去胡大娘家的大汉并不在此地。
他应当不是为了千里追踪而来,郭嘉赢得这些钱,想来也不值得何家费这么大的力气来追。
那便是那汉子恰好来此办事,不巧撞上了。
随着客栈外“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叫喊声不断传来,躺在床上的郭嘉也悠悠醒来。
“咳...”
董嫣听到声音,转过头道:“先生醒了?”
郭嘉点点头,他见床头已摆了一碗药,还是热的,想必是董嫣刚刚煎好。
“我醒的倒是时候。”他面色苍白,却依旧勾了勾嘴角。
董嫣在他床边坐了下来,端起汤药道:“先生趁热喝了吧,大夫说凉了更难喝。”
郭嘉将药饮尽,询问了董嫣自己的伤势,董嫣一一作答,“只要这半月将养好了,日后便无事,先生尽可放心。”
半月?郭嘉看向董嫣,她说这话时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可他比谁都知道,董嫣晓行夜宿,日日赶路,就是为了早些见到家人,早些追上天子车队。
如若在闻喜县耽搁半月......
“可会耽误你的行程?”
郭嘉自然是不希望董嫣就此离开的,即便他自认没有董嫣也不至于死在这里,可有人照看总归是好的。
董嫣也想过这个问题,若在此停留半月,除非天子车队又遇到什么意外袭击或是被迫绕路,否则应是追不上的。但总归,他们都是要去洛阳。
“我总不能不管先生的伤,耽搁便耽搁吧,到时洛阳再见,也无不可。”
董嫣和郭嘉的房间隔着两扇门,两扇门当中有一个不算大的厅堂,可供客人在此用饭。
这晚,夜幕悄声降临时,董嫣为郭嘉煎了最后一顿药,便回到房中休息。
可她睡不着。
她躺在床上,脑海中无时无刻不在盘旋着那大汉的身影,花盆在那大汉后脑碎裂开来的景象......
他死前甚至没有机会转过头来看她一眼,可他倒在地上时,董嫣分明看到那汉子眼中的惊恐。
她此生,从未伤过人。
更莫说杀人。
她不是不明白,那是迫不得已,是为了自保。若他不死,死的就会是她和郭嘉。
可再多的理由都无法压过胸口的沉闷和刺痛。
她从未想过,自己的手会染上别人的血。那是一种冰冷而陌生的感觉,像是将她的内心撕开了一道缝隙。
董嫣坐了起来,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床角,窗外的虫鸣声一下一下敲在耳畔,却显得那么刺耳。
她从前做事,向来随心而行、敢作敢为。
可这一路行来,有太多事,她想做而不能做,不想做却不得不做...没有了阿姐、父兄的庇护,董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无力。
她忽然好想阿姐,好想好想。
哪怕阿姐只是抱着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她,就好。
一声抽泣终于从她喉咙里涌出来,接着便再也压抑不住,她断断续续地哽咽着,任由泪水打湿了床铺。
夜风从窗缝中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意,天边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床头,一阵微弱的敲门声轻轻响起。
“董娘子可是还没睡?我能进来么?”
是郭嘉的声音。
许是她的哭声吵到了他,董嫣抹了抹眼泪,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嗯”。
门被轻轻推开,董嫣抬起头,便看见郭嘉走了进来。
昏暗的烛光下,他的身形略显单薄,步伐有些迟缓,想来伤势未愈。他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黑发松散地垂在肩侧,显得比平日少了几分潇洒,却多了几分憔悴。
“姑娘怎么哭了?”
董嫣现在的模样,莫说是郭嘉这样的聪明人了,便是个三岁小孩儿,也能看得出她刚刚哭过,且还没哭完。
董嫣抽噎了几下道:“今日那个汉子,是我打死的。”
她抬起头看着郭嘉,红肿的眼眶配上被泪水冲刷得发亮的脸庞,显得格外可怜。
她并不是在怪郭嘉,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郭嘉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微微凝住,神情比平日更显认真。
他轻声问:“姑娘觉得害怕?”
董嫣摇了摇头,“我知道他是恶人,是害死胡大娘的人,又差点害死我们,我知道他死不足惜。
“可我真的看到他脑后的血流了一地,再也无法动弹的时候,我发觉,我真的不喜欢杀人。这是从前,从没有过的感觉,很难受,很难受。”
郭嘉在她床边坐下,“想哭便哭吧,不必忍着,”他轻声说道,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哭完了,也许会好受些。”
“你不是冷血之人,才会觉得沉重。”
董嫣怔了怔,抬头看向他。
他的目光坦然,带着些许让人安心的真诚,就像一片夜空下的月光,虽微弱,却温柔。她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
“姑娘若不介意,嘉可将肩膀借你靠一靠。”
董嫣没有再多说什么,抬眼看了郭嘉一瞬,便缓缓地挪过去,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处,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的头发轻触他的衣衫,带着些许温热的湿意,似乎仍藏着未散的眼泪。
想这一路行来,他们在人前总以兄妹相称,董嫣的鼻尖还轻轻抽动着,却小声说道:“先生若真的是我兄长就好了。”
其实,若真的是董凌在此,以他的少年心性,未必能够这样安抚她。
她语气里的委屈像一阵轻风拂过,郭嘉没有多说什么,只将一只手轻轻抬起,落在她肩侧。
董嫣靠在郭嘉肩上,抽泣声渐渐弱了下去,没过多久,她竟然在这片刻的安静中睡着了。
郭嘉听到她逐渐平缓的呼吸,侧头看了她一眼,烛光将她的脸映得格外柔和,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还带着一丝未散的忧愁。
他叹了口气,小心地将她微微向后扶正,慢慢把她的头从自己的肩膀上移开。
他将董嫣平放在床上,从床边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
郭嘉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灯下的董嫣少了几分白日的娇俏,带着几分脆弱的安静。
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啊。
随着郭嘉站起身来,董嫣的房门轻轻被关上,屋内只余烛光跳跃,映照着她安睡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