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巾军在数十年前,也是个令朝廷闻之色变的组织。
倒不是黄巾军战斗力有多强,毕竟都是些流民组成的军队,没读过什么书,也从来没上过战场,便是大汉再孱弱,正规军队也不至于连些流民都打不过。
只是有一点,大汉军是万万比不上的,那便是人心。
黄巾军中,多数都是太平道教徒,他们携自己的妻儿老小一并加入黄巾军,全家一起上战场,他们不怕死,愿为黄巾军死战。
这便是大汉军队所不及之处。
彼时的大汉已形成了宦官与士族对立的局面,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朝堂之争尚且举步维艰,哪里还有什么清正之士会心系百姓呢?
可数年前,黄巾军主力就几乎被朝廷全数剿灭了,仅剩的一股黑山军,也在四年前投降了曹操。
这时候,在河东地界又出现了一股黄巾势力,或许是当年余孽未清,亦或许是想趁着朝局动荡,借机在此地自立。
董嫣这样想着,便听那书生又道:“只是当年黄巾军应尽数被剿灭了,如今忽然冒出来个天公将军弟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小胡子摸着他那没有多少的胡须,淡然道:“哎,管他是真是假,大不了咱到时候就收拾收拾逃呗!如今就连天子都不知身在何处,更别谈朝廷派人来镇压了,除了逃,还能怎么办?”
董嫣看向郭嘉,他正就着菜饮酒,看似只不经意地往邻桌瞥了几眼,却将二人的对话全数听进耳里。
客栈外传来了喧闹声,只见一群人乌泱泱地走过客栈的大门,为首的是一个头戴黄巾的男子,后面跟了一群看似百姓模样的人。
那群人中,有的拄着拐杖已六七十岁,有的是年轻妇人,甚至还有十来岁的小孩。
再仔细观瞧,这些百姓大多都有病容,但面上的表情,既有痛苦,又似有一股**。
百姓中有声音大的,便跟在后面喊:“梁将军,请您赐我们一碗符水吧!”
而那为首的男子身穿道袍独自走在前面,身边跟着两个童子,似是有意无意地放慢了步伐,等着后面那群病怏怏的百姓跟上来。
终于,他在街口停住。
即便是晚上,街口还是熙来攘往的,那梁将军身穿道袍站在月光下,身后的百姓匍匐在地,向他祈求符水救命。就仿佛,他真的是救世主一般。
梁将军只是站着,并不言语,他身旁的一个小童道:“谁先来饮符水?”
匍匐着的百姓闻言,争先恐后地自荐,若不是心中敬畏太平道,怕是上手抢的都不计其数。
梁将军选了个年轻男子。
看得出来,这年轻男子生病之前,应是身强力壮的。
“饮毕符水,你若痊愈,便是我太平道中人了。”梁将军道:“若你饮符水而死,便是你信教之心不诚,教主降罪于你!”
那男子战战兢兢地对太平道表着忠心,发誓自己今生必定誓死卫道。
过了一会儿,便听到百姓的欢呼声和惊叹声。
“痊愈了,痊愈了!大郎,你真的好了!”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想必是年轻男子的妻子。
她带头喊了起来:“请教主赐符水,我等誓死效忠太平道!”
身后的百姓一听女子带了头,也全都不甘其后地跟着喊了起来。
梁将军发放符水,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拿得到,于是百姓一拥而上,有些力气没那么大的,便在推搡之间被挤到了街外。
只听一声惊叫,一名三十几岁的妇人摔在了客栈的门槛上,她被前面的男人推了一把,站立不稳倒在了这里。
董嫣正好奇为何这许多人都要争抢着用符水来治病,那妇人摔在门槛上,应是脚崴了,一时间站不起来,董嫣便把她扶到座位上。
“娘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为何都要用这符水治病?”
那妇人脸色苍白,揉着自己的小腿道:“哎,姑娘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许多常住在此地的百姓都生了病,有些是整日腹痛难忍,有些是头晕眼花,根本没法下地干活。”
“可有一日,老陈家的孙子来告诉我们,太平道的符水可以治病。我们起先也不信呐,可老陈的孙子带我们去他家里看了,老陈原本病得都下不了地了,整日躺在床上喊着腹痛。如今喝了符水,却健步如飞,力气和二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都差不多呢。”
“这不,太平道的梁将军特来咱们县里发放符水,只要愿意加入太平道的,都能得一碗。而且从此以后,若是有个大小病症的,都能用这符水治好呢。”
董嫣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当年张角便是靠着这符水治病,骗了许多百姓入太平道,成了黄巾军。
如今闻喜县又故技重施,这里的百姓竟还是如此相信符水真的能治病。
“哎姑娘,我不与你多说了,再说一会儿,符水便被抢光了!”
那妇人说着,便拖着不怎么方便的脚站了起来,董嫣欲劝,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没法给这些百姓治病,可若对那妇人说,太平道都是骗人的,恐会引起众怒。
郭嘉看着董嫣扶了那妇人坐下,又看着那妇人拖着病体和一瘸一拐的腿又去争抢符水。
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直到那妇人走了,董嫣小声道:“为何常住在此的百姓会突然一起生病?又为何那么巧,太平道回来此地布施救命的符水...”
难道太平道有未卜先知之能,且心系百姓?
这当然不可能,那便只能是,此地百姓一开始的病,就出自太平道之手。
董嫣话虽未说完,但郭嘉明白她想说什么,他点了点头,意为认同董嫣所想。
郭嘉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对董嫣说:“太平道、黄巾军,一向如此。十年前的张角便是将符咒浸泡在能治瘟疫的药水当中,再将符咒放入所谓‘符水’,成了治瘟疫的神仙方。”
郭嘉是颍川士族,从小饱读诗书,自然不会信这些神鬼之道。
董嫣也是不信的。倘若太平道真是“黄天当立”,它就不会被孱弱的大汉朝廷剿灭,这不过是黄巾军用来愚弄百姓的。
百姓呢?未见得所有的百姓都真的信了黄巾军。但既然大汉朝廷让他们活不下去,何不入了太平道?
反正等也是死,反也是死,那不如反了。
董嫣想的出神,等她回过神来,见郭嘉正盯着自己,一副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
“先生放心,我无心管这闲事。”
她赶路都来不及,更何况董嫣十分明白,此事想要解决,比起胡大娘的事,更是难上百倍。
郭嘉笑了,“我正是想说这个。”
第二日一早,董嫣和郭嘉便准备离开客栈继续往洛阳去了。
两人本就没什么行李,简单收拾一下便下楼去了,可董嫣刚走在楼梯上,还剩下几级台阶时,她猛然看到那个杀了胡大娘的汉子!
董嫣急忙转身欲上楼,可那个汉子明显已经看到董嫣了,他目光锐利,抬脚就往楼梯处走。
郭嘉刚要下楼,便见董嫣着急往上走,他问道:“怎么,落东西了...”
“快走!”
董嫣转身看那大汉,郭嘉方才视野受限,如今那大汉已经踏上了楼梯,郭嘉这才看到他。
郭嘉先是一惊,他瞥了一眼,看到这大汉身边并无旁人,也就是说那名同他一起到胡大娘家里来要钱的另一人,并没有同到此处。
那大汉抡起拳头就要打郭嘉,郭嘉虽是个读书人,但君子六艺他也都是会的。
他年少时学过射术,可并不算精通,之后也因家族中多是读书人,射术也是许久未碰了。
且此时此景,眼看便是近身肉搏,他那一点儿射艺之技也没有发挥的余地。
郭嘉绝不是那大汉的对手,甚至,未必能在那汉子手底下保全自己。若非如此,那日在胡大娘家中,他也不会把人骗了便离开。
董嫣上了楼去,从房门上取下门闩递给郭嘉,两人便在这狭小的楼梯之上对峙着。
客栈中的人见势不好,什么主人客人,早就全都躲了起来。楼梯、正堂,一眼望去,竟只剩他们三人。
郭嘉接过董嫣递来的门闩,手指微微发紧,脸上看着却依旧镇定。
董嫣自知帮不上忙,但她清楚,郭嘉毕竟不是董凌,他能挡那大汉几合?
董嫣不敢离开,她想,只要不给郭嘉添麻烦,哪怕自己能帮上他一点儿都是好的。
毕竟这是要命的人。
郭嘉后退一步,目光紧盯着那大汉,目光如冰,带着几分试探的冷静。
那大汉见状嗤笑一声,喝道:“就凭你这书生,也敢和我斗?”
话音未落,他猛地向前扑来,挥拳直砸郭嘉面门。郭嘉连忙侧身闪避,门闩横着一挡,竟将对方的拳势偏开了些许。
可郭嘉毕竟力气不敌,那大汉借力一撞,竟将他撞得后退数步,险些摔下楼去。
董嫣欲伸手扶住郭嘉,她眼中已满是担忧,但郭嘉却只是喘了口气,低声说道:“别怕,躲好。”
那大汉冷笑着再次逼近,挥拳猛砸而下,郭嘉抬起门闩招架,却被大汉抓住空隙,一个铁拳狠狠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剧烈的疼痛瞬间袭来,郭嘉咬紧牙关,可脸色已经变得苍白。
郭嘉胸口瞬间挨了一拳,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身子一晃靠在楼梯扶手上,脸色瞬间苍白。
“郭嘉!”董嫣惊呼出声,她早忘了他们在外要兄妹相称,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董嫣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快速扫动,拼命想着能有什么法子帮郭嘉一把。
郭嘉硬撑着站直身子,脸上虽痛得发白,却硬生生扯出一丝笑意:“好一条莽夫,只怕你也没本事打死我。”
这话显然激怒了那大汉,他怒吼一声,猛地一拳砸向郭嘉的胸口。
郭嘉举起门闩硬挡,门闩发出一声闷响,却被打得脱手飞落,整个人踉跄后退,靠在楼梯扶手上。
董嫣急得快要哭了,她的目光落在周围围观的人身上,可那些人不是蹲在柜台后面,就是扒着门缝往外瞧,压根就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这大汉如此凶猛,谁都是过路住客栈的人,谁都不想白白送死。
那大汉满脸狰狞,抬手又是一拳。
这一次,郭嘉躲无可躲,只能硬生生挨了一下,胸口如遭重击,眼前一阵发黑,喉间更是涌上一口腥甜。
他强行咽了下去,连声音都没发出。
大汉紧了紧拳头,慢慢走到郭嘉近前。
郭嘉眼前有些恍惚,可看着这大汉,他忽然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