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董嫣醒来时,发现自己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回想起昨夜的情景。
后来,应是她靠着郭嘉睡着了。
董嫣起身洗了一把脸,把泪痕擦干净后来到厅中,便见郭嘉已在厅中坐着,桌上摆着两碗清粥,显然是他吩咐小二备下的。
看见董嫣走出房门,他抬眼看她,神色如常,只淡淡一笑道:“姑娘睡得可好?”
董嫣上前坐下,笑开道:“昨夜多谢先生。”
“只是先生才上了药不久,不知可有牵扯到伤口?”
郭嘉:“放心,你睡的很安稳。”
董嫣见郭嘉气色比起昨日好上一些,便也安了心。
忽然,街面上传来喊叫声:“不好了,不好了,军队来了!”随即便是马蹄踏过的声音,董嫣对马蹄声实在是太熟悉了,她从窗户向下望去,便看到一名武将正领着一支骑兵穿过街市。
是骑兵。
凭黄巾军还要到处招揽流民和百姓,这骑兵绝不是黄巾军的人。
“梁将军!快去告诉梁将军!”有百姓大喊,要去给黄巾军送信,那为首的将领张弓搭箭,“嗖”地一声,那欲去报信之人应声倒地。
再无人敢有所动作。
董嫣坐回桌前,“他们是什么人?怎能随意进城?”
“应是县令也想剿灭黄巾军,放了人进来。”郭嘉轻咳了两声,“且等着吧,还会有更多。”
他喝完最后一口粥,抬抬手叫小二把碗筷收了。
他的目光落向窗外,骑兵缓行,街市上的行人匆忙而不安。他垂下眼睑,嘴角微微一抿,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郭嘉将椅子往后拖了些,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似乎全然不将外面的喧嚣放在眼里。
董嫣却做不到像他这样淡定。
他们这客栈地处闻喜中心的位置,从上房的窗户向外看去,不说纵览闻喜风光,也大概能知晓城里的动向。
郭嘉托店小二前去打听,究竟是谁来闻喜平黄巾。不多时,那店小二便将消息带了回来:是曹操。
方才在街上射那一箭的,便是曹操的部将曹仁。
如今曹操的军队已经全数被县令放进了闻喜,而黄巾军也得了消息,正在积极备战。
董嫣和郭嘉只是过路的人,若非郭嘉伤势,今日便已经走了,此事其实与他们并无关系。
但郭嘉却十分关心此战战局,时不时叫店小二前去打探消息。若非是包了上房的客人,那店小二怕是都不想伺候了。
“黄巾军拒不应战,曹军已派人围了黄巾据点。”
“黄巾军仍不应战,听说他们囤的粮食够吃一月,还有百姓欲扰乱曹军,帮助黄巾军。”
“百姓越来越多了,许多百姓聚集在黄巾军据点前,叫骂着欲与曹军一战。”
“曹军为不伤百姓,后撤十里。”
......
如此,这一仗便不是曹军与黄巾军之战,而是曹军与闻喜百姓之战。
一连几日,曹军皆因为百姓阻拦而无法进攻黄巾军,且闻喜百姓对黄巾之信任,远远超出了曹操的预料。
他曾收服过不少投降的黄巾军,他认为闻喜这一支也是一样,不过数万之众,能挨他曹军几次打?
到时,或许是直接缴械投降,或许是在交战数次之后缴械投降,它闻喜的黄巾军,与别处的,又能有多少不同?
可闻喜百姓却极其信服此处的太平道,这也是这些日子以来,太平道一直在为百姓治病、给百姓施恩放粮的结果。
乱世百姓,不过是想活下去,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愿意跟着谁。
因此曹军每日叫战,那些不怕死的太平道教徒,甚至有些没被编入黄巾军的,都会在曹军阵前大骂,言太平道济世救人,庇护了百姓,如今曹操却举兵前来,分明是不顾百姓死活,还敢自称称仁义之师!
曹仁看不过去,劝曹操不如将这些百姓都杀了,来几个便杀几个,等过了几日,看还有谁敢在军前叫阵,敢与曹军作对。
只要百姓不再阻拦,拿下黄巾据点也不过在几日之间。
曹操眯了眯眼。
这样一来,不是坐实了他曹军不顾百姓死活,而黄巾军却是在庇护百姓?
其实曹操并不在意自己到底是以何种手段拿下城池、杀敌灭贼的,毕竟屠城之事他都做过,更何况在一个小小的闻喜县,杀几个百姓立威呢?
只是此战,是打给天子看的。
曹操早就听闻天子东归洛阳,途中几经险阻,不只是李傕郭汜,沿路的大小军阀但凡是有些野心的,都在打天子的主意。
既如此,他曹操难道就不成?
可他并不想如李傕郭汜之流所为,在天子东归路上把他抢走,他要的是名正言顺。
以大汉将军的名义征讨黄巾余孽,便是曹操眼下想要做的事情。
放眼天下军阀,如今有几人还能看到黄巾之乱?他要的是以大汉将军的名义征讨黄巾余孽,到时,天子看到了他对大汉的功绩,自然能得到真正的权力。
所以不到最后,他不会杀百姓。
可曹操心里是有底线的,他此时不愿杀百姓,也不是出于待百姓的仁义之心。
他毕竟是来剿贼的,时间太久便说不过去了,若是连这闻喜小县能把他曹军困住半月之久,曹军还有何威望可言?
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曹操一怒,还管他什么黄巾、百姓?自然就是将黄巾据点合围,清剿个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十日过去,曹操没有动作,黄巾军闭门不出,百姓却愈发大胆。
董嫣见郭嘉每日都差人去打探两军动向,不由得好奇:“先生为何对曹军与黄巾军之战如此感兴趣?”
郭嘉的伤也好了许多,而如今曹军和黄巾军又没有仗在打,闻喜的寻常百姓自是不会关心此等大事,便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
郭嘉便挪了把舒服的椅子,到客栈的后花园里晒太阳。
董嫣也在另一张椅子上靠着,其实若没有曹军与黄巾军的事,郭嘉受伤后住在客栈的这几日,是她随天子东行洛阳以来,最舒服的日子了。
“我怕曹公拿不下黄巾军,一怒之下,屠城啊。”
“屠城”二字何其之重,郭嘉的话却说得轻飘飘的,仿佛这句话不过是从他嘴中轻轻掠过的一阵风。
士族子弟,也许早就习惯了面对这些乱世中的残酷。
“那当如何?先生日日打探,可是在想什么办法护住百姓?”
郭嘉道:“护住百姓的办法没有,可助曹公拿下黄巾军的办法,倒是想了几个。”
董嫣:“若能拿下黄巾军,太平道不再迷惑百姓,曹公也不会怒而屠城,那也算是护了这一方的百姓。”
郭嘉点点头,从身旁的桌案上取了一卷竹简递给董嫣。
“可否劳烦姑娘替我跑一趟曹营,将这上、中、下三策送入曹营?”
董嫣一愣神,没有伸手接过竹简。
“这些日子你都让店小二来会替你打探军情,为何这次不让他帮你去送?”董嫣问他。
郭嘉正色道:“此为机密,我只信得过你。”
董嫣却犹豫道:“我在袁本初营前便险些受到守卫羞辱,如今要去曹孟德军中若再遇到这种事,我既不认识曹公手下的人,也未必能够有上次那般好运气,能碰见先生相救。”
郭嘉默了默,从腰上取下一块挂佩。
“你到曹营,拿着此物找军师荀攸,定不会有事。”
“可先生既然自己认得曹营中人,为何不自己去送?”
郭嘉摇摇头,“还未到时候。”
董嫣没有明白,便继续问:“何为没到时候?什么时候才算是到时候呢?”
郭嘉看着董嫣,无奈的笑了笑,“董姑娘,你便是这点不好,凡是都偏要问个明白。”
郭嘉只是看着她,却没有回答。
他伸着手,将挂佩交到拿竹简的那一只手上,就这么等着董嫣接下。
上中下三策、军师荀攸、未到时候......
董嫣似有些明白郭嘉未尽之意了。
郭嘉并不是个管闲事的人,可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拜托店小二去帮他打探前线军情,今日他能有三策献与曹公,必是事先有了充足的思考,且早已想定了要献策曹公。
他既认得曹公营中的军师,又能以挂佩作为信物与他见面,想必交情不浅。
而时候未到......
“先生是想投效曹公?”
董嫣即便得了郭嘉这话,说她凡事偏要问个明白,便已是觉得她有些话多了,可董嫣并不在意。
她要想明白。她不能稀里糊涂地为郭嘉做了这事,却连这是他投效曹公的进身之策都不知道。
郭嘉看着董嫣,唇边浮现一丝浅笑,眼神却带着几分深意:“其实,未必是曹公。”
他顿了顿,将竹简和挂佩放在桌案上,并未强行塞入董嫣手中,继续道:“此乃进身之计不假,曹公麾下确有荀公达、程仲德等贤才,我能想到的,他们未必想不到。可胜负往往只在毫厘之间,多一人,多一策,自然是多一分胜算。
“你先前说,我不愿为袁本初效力,那是因为我想找一个有才能、有雄心、有魄力之人辅佐,而袁本初,不是这样的人。我今日献此三策入曹营,只是因为也许有朝一日,我会想要辅佐曹公。”
董嫣眉头微蹙,盯着桌上的竹简,郭嘉以为她仍在担心由她一个小女子献策入曹营的风险。
毕竟闻喜百姓多向着黄巾军,忽然有人来曹营献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被怀疑是黄巾军反间之计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挂佩是颍川郭氏的家传信物,我将此物交给你,荀军师定会认得。只要见到信物,他便知是我,你在曹营中绝不会被亏待。”
董嫣终于从桌案上取过竹简和挂佩,可她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定定地看着郭嘉,那认真的神色,叫郭嘉没来由的一股心慌。
“所以先生愿意随我去洛阳,也并非可怜我一个小女子独自上路而起了善念,出手相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