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一怔。
他未曾想到自己的打算会被董嫣看出来,更未想到,会在此时被她看出来。
他若想糊弄董嫣,或是一时将她骗过去,于郭嘉而言,也并不是不可能。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董嫣认真的神色,否认的话竟有些说不出口。
她是他见过的最“真”之人,若自己用心机和谎言去应付董嫣的坦荡,反叫他觉得自己糟践了这份真。
郭嘉沉默半晌,终是点了点头,“不错,我欲面见天子。”
郭嘉此言一出,董嫣便全明白了。
他能献策曹公,是因为在曹操帐下的荀彧、荀攸与郭嘉同为颍川人,又恰好荀攸此次跟着曹操来了闻喜。
郭嘉若真想入曹营,有荀氏的推荐,有闻喜的三策,被曹公纳入帐下也只是顺水推舟的事。
可郭嘉是在择主,择主,怎能在一根树上吊死呢?
天子虽势弱,但他毕竟是天子,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若天子是可造之材,且能有支撑起大汉如今这残局的气魄,那他郭嘉为天子、为大汉躬身入局,把这天下一块一块拼回来,也无不可。
只是天子身边之人不同于曹操,曹操和袁绍左右皆有颍川士族辅佐,天子身边却没有。
见天子难,能有个机会与天子坐谈天下局势,更难。
恰巧此时,董嫣出现了。
董嫣的父亲如今正在天子身边,还是个掌军权的大将军,若能得他引见,与天子聊上半个时辰,想来并非难事。
董嫣既然是与父亲走失了,要去寻天子车队,那将董嫣送回父亲身边之时,不就是郭嘉见到天子之日吗?
郭嘉在知晓董嫣身份之后,立刻便生了这个念头。
如此想来,他送董嫣去洛阳这笔买卖不但没亏,还算赚了。
他见董嫣沉思半晌,眼中神色有些复杂,轻声道:“姑娘要怪我也好,责我也罢,舍我而走也罢,嘉都认了。我既然向姑娘言明,自是做好了这三策送不出去的准备。”
郭嘉把话说完后,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然因为怕辜负了董嫣的赤诚之心,将他自与董嫣相识以来便布下的棋局给打乱了。
可他说完这话后,心中竟然有些畅快,仿佛这些日子以来心里一块不大不小的鹅卵石,被轻轻踢开了。
天下之大,如她一般者却少之又少,他也珍惜这样的一颗心。
可董嫣却浮出一个笑来。
“先生若真只是为了我走的这一趟,我反而会心中有愧。”董嫣的双眼本就澄澈明亮,此时阳光洒在她脸上,那双眸子更是仿佛盛满了晨露一般,泛着点点晶莹的光。
“人做一件事,总要求点儿什么,先生愿与我同行,又愿意告诉我你想见陛下,先生坦诚,我又怎会怪先生?”
其实郭嘉与她同去洛阳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并不怎么在意。
只要他不为伤害自己的家人,他想面见天子也好,想得一个与天子坐而论道的机会也罢,对她而言,其实没有什么损失。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郭嘉看她,她毫不避讳。
郭嘉心中动容,他慢慢笑开,“那姑娘,可愿与我走一趟曹营?”
“自然。”董嫣答应的很爽快,又扬了扬脸道:“不过,这可算你欠我一个人情。”
毕竟她知晓了郭嘉前去洛阳是有自己的目的的,他先前袖手旁观看她干活的事,过去便过去了,可这一回,便不能这样算了。
郭嘉自知理亏,倒也欣然应允。
董嫣拿了郭嘉的竹简和挂佩去了,那曹营守卫倒真比袁营规矩许多,不多时,一个四十来岁的文士从营帐中走了出来,手中还拿着她让守卫带进去的挂佩。
守卫显然没说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找他,荀攸见到董嫣时,又看了看手中郭嘉随身带的挂佩,表情明显有些惊讶。
“姑娘是......”
董嫣:“阁下可是荀攸荀公达先生?”
荀攸点头称是,董嫣道:“民女董嫣,是郭奉孝先生的朋友,郭先生听闻曹公在此剿贼,特为曹公献上三计,以解燃眉之急。”
朋友?郭嘉虽素有风流之名,可竟能让此女来替他来曹营献策,还将随身的挂佩交给了她,定不是普通的关系。
荀攸心中虽有疑问,却也知道军情更加要紧,便问董嫣:“哦?是何计策?可助我主公退敌?”
董嫣笑着摇了摇头,“这竹简,我也未曾打开过,究竟能否退敌,只待曹公决断了。”
荀攸闻言,便将董嫣往营帐中请去,“主公正在与众将士商议战况,姑娘这边请。”他接着又问道:“奉孝为何不自己来,要托姑娘代送?”
董嫣自不能说郭嘉还未打算投曹,此时不欲面见曹公,她答道:“郭先生受了伤,如今还在养着,不大方便。”
荀攸一惊,没想到郭嘉竟在此地受了伤,他们虽然许多年未见,但同为颍川大族,交情还是在的。
“怎么,可是被黄巾军所伤?”
董嫣摇摇头,“是与人打斗受了伤,只是还请先生莫要向曹公说明,只说郭嘉卧病在床便是。”
荀攸见董嫣也没有言明的意思,倒也不再追问,只是点点头,将她引入了中军大帐。
掀开帐帘,董嫣只见四根粗大的柱子用铁箍加固,大帐正中央摆着一张乌木案几,案几用锦布覆盖,边角整齐压着几卷竹简和一副沙盘。案几后是一张虎皮高背椅,而在桌案前站着的主帅,便是曹操。
曹操正与曹洪、曹仁等将商讨剿贼之事,见荀攸入帐,便抬手招呼他:“公达,快来看看,此地突袭可能成否?”
荀攸不急不缓地将董嫣引入帐中,“主公不必烦恼,破敌之计这便来了。”
“哦?”
此言一出,曹操、曹洪和曹仁三人同时看向荀攸处,却见荀攸身后跟着一名二八少女,未施粉黛却肤若凝脂,精致灵动,如同一汪盈盈碧玉的江南春水。
三人皆是一愣,还是曹擦先反应过来,他哈哈大笑,“怎么,公达所说的破敌之计,难道是此女?”
曹洪和曹仁都觉不可思议,便在曹操两旁大笑开来。
“非也,明公误会了。”荀攸摆了摆手,“此女只是送策之人,而破敌之计,乃是出自郭嘉之手。”
荀攸将郭嘉的挂佩呈上,“此乃郭嘉随身之物,若非亲自摘下,万难落到旁人手中。”
曹操结果挂佩细细端详,他看一会儿挂佩,又看一会儿荀攸,“这郭嘉,便是公达与文若曾与我提到过的,颍川郭奉孝?”
“正是。此人虽年轻,可才能却胜臣十倍,乃是郭氏这一代的翘楚。如今他因病无法亲来相见主公,才托这位姑娘将上中下三策献与主公,以解我军燃眉之急。”
荀攸说着,董嫣便将郭嘉交给她的竹简呈上。曹操拆开,对着竹简凝视了一会儿,便哈哈大笑起来。
“公达所言不假,此人果然大才!改日我一定亲自登门去会一会他!”
董嫣看在眼里,见曹操合上竹简,目光锐利,那笑容中也仿佛暗藏锋刃。
想来当年许劭所言非虚,这曹操,确有枭雄之姿。
此等魄力,是郭嘉所求之明主吗?
董嫣见曹操得了郭嘉之计后,要与荀攸及众将商议军事,她也不好久留,取回郭嘉的挂佩后,便向曹操等人告辞先行离开。
荀攸将董嫣送出中军大帐,在曹营门口,他顿了顿脚步,“董姑娘与奉孝.......”
董嫣一笑,“先生放心,他的伤已快痊愈了,我会好好照看,不必担忧。”
她笑的一片坦然,荀攸本想问出口的那后半句话,便成了“董姑娘觉得郭嘉此人如何?”
此人如何?
荀攸会问她这个问题,董嫣倒是有些意外,“荀先生可是对他有什么意见?”
荀攸笑着摇摇头,“据我对他的了解,姑娘若非郭奉孝极其信重之人,他是不会把这挂佩交到你手上的。”
她出客栈前,郭嘉也的确说过自己在这里只信得过她。
只是对上荀攸那略带探究的眼神,董嫣似乎有些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她粲然一笑,“荀先生莫要误会,郭先生此举,实是因为他心系曹公与黄巾军的这一场战局。这些日子他养伤时,日日都差人打探战况,郭嘉的确是想助曹公一臂之力,却又担心曹公不会相信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献策之人,因此才将信物交给了我。”
董嫣既如此说,也算是否认了荀攸心中所想,他便没有再问,董嫣自辞别了荀攸回到客栈。
五日之后,郭嘉的伤也养的差不多了,二人便打算启程继续前往洛阳。
临走那日,董嫣正在收拾行李,店小二却来找郭嘉。
“郭先生,您前些日子不是一直打听曹军与黄巾的战况吗,如今可算了结了,我来给您通报一声!”店小二语气中满是欢欣,似乎送走郭嘉这尊养着伤得罪不起、还总叫他出去跑腿的大爷,也是件十分令人高兴的事。
“黄巾军全数投降了曹军,黄巾军还替曹军劝说了城中百姓,叫百姓也信服曹军。”
店小二又道:“你们说,这曹公是不是也能算个神人啊。前些日子按兵不动、静待时机,我还以为曹军打不动了呢!可谁能想到,最后是不费一兵一卒,短短三日,三日便让黄巾军全心甘情愿臣服了!”
店小二说得起劲,郭嘉便也笑着回应:“是啊,曹公真乃神人也。从此你们也可安心度日了,闻喜,再没有太平道了。”
店小二应声,“是啊,是啊,郭先生,董姑娘,我送你们。”
“曹公可是用了你的计策?”等两人离开了客栈,店小二早已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时,董嫣才开口问郭嘉。
郭嘉含笑,“你想知道?”
见董嫣点了点头,郭嘉道:“此乃军机大事,若我说了,欠你的人情可算还了?”
“你真是狡猾。”董嫣杏眼微瞪,人情之事,她本就是随口一说,郭嘉不提,她倒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郭嘉竟和她计较起来。
“那我若是不想听了,你打算用什么来还我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