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瑁泪都顾不上擦,冲黄楚道:“阿楚,我们这里要办丧事,恐怕不便招待你了,舅舅这就派人送你出城。”
梁爽心想:先前报信给蔡夫人让她杀我,现在忽然变得这么主动肯放我走了?就不怕我出城给刘备报信、引刘备率军来攻?事出反常必有妖。
蔡瑁越是急着让她走,她越不能走。就算要走,她也要先想明白蔡瑁的动机和目的。
有没有可能是蔡瑁在向她和刘备示好?绝不可能。从先前蔡夫人的态度来看,“联蔡”的计划已经宣告破产,她对此不再抱任何幻想。
但若说她对“联蔡”的计划有没有留恋不舍,她有。
因为此时此刻她还是很想要兵不血刃地获得荆州。
作为看过《三国演义》电视剧的人,她知道荆州对于统一大业有多重要,她知道为了争夺荆州后来各方发动了很多场战争、死了很多很多人,她绝不想历史按原来的轨道继续疾驰,奔向“樯橹灰飞烟灭”的结局——樯橹只是木头,和樯橹一起灰飞烟灭的是数以万计的人命。
为了和平接管荆州,她好不容易取得了刘表的信任,得到了他的令牌和宝剑。但令牌和宝剑是两件死物,要想让它们发挥作用,要么得到刘表的支持,要么获得诸将的拥戴。
梁爽原本可以暂时依靠刘表的信任,慢慢赢得诸将归心,可惜上天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
白天分开时,她曾告诉刘备,务必每日都携关将军和若干卫兵前来拜见刘表。那时她看刘表气色,觉得至少能再撑几日,然而万万没想到刘表今晚便驾鹤西去。
等天亮刘备来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荆州城必然已经戒严,仅凭张飞带来的三千人,从外面强攻绝对行不通。
她暂时没有那么多好的战术可用。二烧博望坡,别人皆赞叹她用兵如神,唯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将孔明一烧博望坡时的解题思路进行了举一反三,再添加了一点现代科学技术。
以她目前的兵法段位,她只是一个擅长模仿和变通的学霸,还做不到成为诸葛亮那样灵感天成、挥洒自如的学神。
现在,单靠她脑袋瓜里的知识储备和运用程度,别说是设法攻下荆州城,从她的处境来看,似乎连保住自己的性命都难。
这是她穿越回东汉末年以来第一次深深尝到挫败的滋味。
她知道“联吴联蔡”的解题方式一定是对大局最有利的,可她就是达成不了。
她只能走向历史上的“联吴抗曹”,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然后和刘备去东吴试一试。
她忽然想到,或许她在史书上读到的“联吴抗曹”,背后也曾有过孔明“联蔡”的失败尝试。
她第一次真实地体会到了孔明在历史上曾面临过的无力感:他知道怎样做是最好的,他为此不懈努力,鞠躬尽瘁,但他最后就是没能做到。聪明如他,也终究没能逃过壮志未酬抱憾离世的结局。
星落五丈原。连苍穹星宿都为他哀泣。
梁爽闭上眸子,沉重地落下了一滴泪。不是祭奠刘表,而是祭奠自己的不甘。
但她没有太多时间感伤,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如何保命,如何活着回到孔明身边——如果她死在这里,面对曹操大军压阵的刘备虽然会带孔明逃命,但一定不会像她那样努力保他周全。兵荒马乱之际,昏迷不醒的孔明在乱军中与刘备失散了、受伤了、罹难了,都不会再有人指责刘备,而只会当他尽了力,可惜孔明时运不济。
想到这里,梁爽一下子想明白了蔡瑁为何着急送她走:她一旦出了荆州城,再遭遇什么不测,可就不能怨蔡瑁了。而蔡瑁必定会借这一点,在她从荆州城到刘备驿馆之间的路上除掉她。月黑风高夜,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至于蔡瑁这么做的动机,大概是她在博望坡的表现引起了他的忌惮罢……
她卖力策划二烧博望坡,原本是为了促成“联蔡”,怎料竟让蔡瑁感到威胁,将他推往了相反的方向。
她对于这乱世人心之复杂诡谲,认知还是太过浅薄。
由于没能找回从前作为“黄楚”的那部分记忆,梁爽时时将自己和黄楚当做是两个不同的人。她不免对黄楚抱以同情:亲舅舅,亲姨母,挥刀向她竟是如此轻易,似乎不需要有太多顾虑。
“我还不能走。”梁爽微笑:“若我在刘玄德将军来荆州接我之前离开此地,我性命难保。而若我出了差池,我留下的两千伏兵便会火烧荆州,就像今日炸平博望坡一样。”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
众人或多或少不愿相信黄楚所言为真,但他们却又不敢不信。
博望坡的滔天火浪烫伤了每个目击者耳闻者的神经。
“蔡将军,”梁爽道:“我年华尚好,不愿早早与诸位玉石同焚,所以我们不妨各退一步。我等天亮后主公来接,你们到那时再送我出城。若能依我如此,我就尽撤伏兵。”
“若你出了城,却又令伏兵行动呢?”蔡瑁言语间无意中泄露出他相信了伏兵的存在。
“我日后一定会取得荆州,所以现在决不舍得烧了它。烧成一座废墟,他日重建,太费功夫。而且积累下民仇民怨,日后我主统领荆州时,该如何管治百姓?我主刘玄德乃仁慈之主,决不许我祸害无辜平民。”
蔡瑁很是动摇。
王粲开口道:“将军切莫被妖妇骗了。她口口声声有伏兵,却无证据。”
梁爽笑:“我若将伏兵指给你看,那还叫 ‘伏兵’?”
王粲道:“你先前和诸葛亮在南阳耕田种地,又追随刘备流窜至新野,对我荆州城能有多少了解,能埋伏两千伏兵之巨却不被我等觉察?真当我荆州城防是一张破网,全是漏洞?当我们荆州守城的将士们都是吃干饭的?”
梁爽还是笑:“我是蔡将军的外甥,来过荆州数次,如何对荆州不熟?”梁爽敢大胆这么说,还得多亏先前蔡夫人说起黄楚小时候如何跳起来打蔡瑁的脸。黄家远在沔南,梁爽猜测黄楚出生之后见到舅舅很可能是跟母亲回娘家时来了荆州。她继而环顾诸将,说道:“至于我有没有本事安排伏兵而不被你们侦知,我猜今日去新野观战的将军们会有话想说。”
蔡瑁瞟一眼邓义等诸位部将,显然众将的脸上都写着“她有”二字。
王粲一时词穷,大呼道:“将军若白白放走了她,必留后患!”
梁爽见已经成功激怒了他,令他在众人面前失了稳重可靠的形象,自身便表现得越发从容淡定,笑道:“这位先生,我不知道你姓甚名谁,更与你无怨无仇,你如此想催促蔡将军杀我,到底何故?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你这不是真心为蔡将军谋划,而是见不得女人比你聪明比你强?你嫉妒,你把蔡将军当刀使,不惜诱骗他杀我,来泄你的私愤。你这是对已故刘将军不忠,也是对蔡将军不忠!你是要毁了刘将军的基业,你是要将蔡将军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王粲被梁爽在众人面前戳穿妒忌用心,已经是羞愤交加,又想起开头被她点了一句“不知你姓甚名谁”,疑似在嘲讽他是无名小辈,越发气愤攻心,竟两眼一黑,向前一头栽倒,吐血不止。
梁爽吓得够呛,出于良心本能而连忙箭步上前和蔡瑁一起扶他,但她不懂医术,也不知怎么去救,只大脑一片空白,听得周围人乱哄哄叫嚷,一名原本随侍刘表的医官上前为王粲把脉,说了很长串的医学术语,概括起来总而言之一句话:人没死,可以救,发病是因为被黄夫人气得……
听见人没死,梁爽稍微松了口气,但见王粲差点被她气死,她脑海莫名浮现在现代时看过的鬼畜视频:“诸葛亮骂死的王司徒是叫王什么来着……王……王……是王粲吗?好像不是……是叫王什么来着……名字都到嘴边了,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哎呀,王什么来着……”
梁爽正陷进记忆漩涡苦苦追索,这时感到有一道幽深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顺着那目光看去,见蔡瑁正以一种先前从未有过的探究神情盯着她。
梁爽不太懂他为何这样,为了不输气势,她不回避,径直与他对视。
“你不是黄楚。你到底是谁。”蔡瑁问。
不只是蔡瑁,在场诸人都产生了相似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