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爽的脑筋飞快运转。
刹那之间打定主意后,她低头摸摸鼻尖,笑了一下。
见她这一笑,蔡夫人心里便有些没底。毕竟黄楚从小到大都不是省油的灯,刚刚又干了几桩杀人上万的事。这丫头心眼太多了,不得不防。
梁爽笑吟吟盯着蔡夫人,问她:“姨母,你猜我来荆州之前有没有预料到你要做什么?”不等蔡夫人答话,又连珠炮似地追问:“你猜如果我天亮之前没有活着见到刘备,这荆州城里会不会像博望坡一样起火?你猜会是哪儿起火?是你那金碧辉煌巧夺天工的园子,是这座小楼,还是你安置珠宝财产的地方?”
蔡夫人冷笑道:“你休要说大话吓唬我!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我不像你舅舅,我可不是吓大的!”
哦原来蔡瑁这人胆小。梁爽暗暗在心里记下一笔。
梁爽脸面上仍旧不改笑容:“刚刚进来报信的那个人,是舅舅那边的吧?如果那人还没走,不如姨母让他回去问问舅舅,刘备来的时候,张飞有没有带五千兵马到荆州城外驻扎?现在他的营地里是不是还有五千人?如果不足五千人,那消失不见的两千士兵去哪儿了?再者,昨儿来的那个报信兵收了刘备的好处便敢在上报主公时把十万三千曹军的 ‘十万’给抹掉,姨母猜一猜这荆州将士上下一共安插着多少被刘备收买的人?这碗粥我可以喝,我不怕,反正若我出了什么事,此地多得是人为我陪葬,姨母到时不妨看看,有没有本事活着走出荆州?”说罢猛地用力甩开侍女擒拿她的手,将那粥往地上一拂,陶碗落地,“锵”的一声摔得稀碎。
梁爽含笑说完了一篇凉飕飕的话,将蔡夫人说得脊背发凉,躺在床上的刘表目睹姨甥二人对峙的场面则是又惊又怒又惧,捱挣着支起身子,伸手欲拉住蔡夫人的衣裳:“妙玥……不可、不可杀黄楚……”
“我今日就偏要杀!我还不信了,难不成还被一个破茅屋里我看着长大的黄毛丫头吓住!”蔡夫人恼羞成怒,要去抽墙上挂着的宝剑,梁爽原地站着不动,高昂头颅,颇有一副引颈就戮慷慨激昂的姿态。
蔡夫人身量纤纤弱不禁风,沉重的宝剑双手提都提不稳,被剑的重量坠得踉踉跄跄走来,气势上便先矮了一截。
梁爽笑眯眯望着她:“可惜姨母花容月貌,今夜即将被烈火吞噬,实在可惜。姨父把您千娇百宠,怎忍看您落得如此结局。”
刘表伏在床沿,气急攻心,血脉逆行,虚弱得喘气都艰难,已经无力阻止任何事情发生,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开嘴却吐不清字,只能用力挤压肺部,从气管里推出带着浓重痰音的“唉”“唉呀”……浑浊的老眼里漾满了泪。
蔡夫人虽然在气头上,但终究只是色厉内荏,不敢真把黄楚怎么样,只好给门边的侍卫使眼色,让那人去找蔡瑁来拿主意。
蔡瑁先前一直听人报说张飞带来三千人驻扎在荆州城外,他派兵就近监视,自以为没有错漏,乍听说竟然是五千人,瞬间有些慌乱,忙问计于王粲。
王粲道:“必是那妖妇胡诌来诓人的,将军莫慌。”
邓义和刘先等人思来想去,忍不住纷纷劝谏道:“末将们昨日在博望,亲眼见了那妖妇用兵,确实出神入化,常有出人意料之处。别说是暗地里藏匿两千人,就是平地再多冒出上万人,也不奇怪。将军不得不防啊。”
两边各执一词,蔡瑁难以决断。刘先的心里已经偏向黄楚,便补充道:“经昨日一役,黄楚在刘备心目中必然身价倍增。将军若留黄楚一命,将来和刘备之间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若将军杀了黄楚,便是将刘备彻底推向了东吴,曹操虽然来势汹汹,但昨日被黄楚重创之后士气低下,未必能强过刘备与东吴的联盟。”
最后一句总算是说动了蔡瑁。他是想投降曹操不假,但也要看曹操保存了多少实力。他可不想才将荆州拱手奉与曹操,曹操便兵败如山倒,到时他便如丧家之犬,无论落在刘备还是孙权手里,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于是蔡瑁问刘先:“依你之见,本将军就这么把黄楚放回去?”
不等刘先答话,王粲连忙截住:“将军万万不可!此乃放虎归山。”
蔡瑁道:“若杀了她,可就从此别无选择、只能跟曹操在一条道上走到黑了。风险太大。”
王粲道:“将军只需把黄楚平安送出荆州城,只要出了荆州城,她的生死便与将军再无干系。她刚刚杀了曹操麾下十万多人,若今夜回张飞营地的路上不巧被潜藏在暗处的曹军士兵射了冷箭,刘备可不能把账算在将军头上。”
蔡瑁颔首:“此计甚妙,便依此计。”
副将们欲言又止。
蔡瑁至刘表处,见蔡夫人和黄楚仍在对峙。黄楚淡然站在窗前,蔡夫人坐在桌边怒气填胸,刘表瘫在床上只剩半口气。
蔡瑁暗怨姐姐糊涂:眼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为刘表送终、确定由谁辅佐刘琮继统荆州?怎么在这节骨眼上只告诉了他黄楚的态度,却没说明白刘表的病情?
蔡瑁一言不发便先奔至刘表榻前,号哭起来。
刘表用力地动了几下嘴唇,一个音都发不出。
蔡瑁道:“弟这就去叫琮儿和诸将来!”
刘表微微点头,嘴唇继续动。
蔡瑁知道刘表想见刘备和刘琦,但他刻意无视,只吩咐人去请小公子和众将军,还刻意用自己身子将刘表的脸挡住,不令旁人看见。
刘表心知他是何意,奈何没有力气,只能拼尽最后一丝生命,全力伸出手臂大叫数声,试图让诸将明白他心中所想。
“呃——呃——呃……”
然而没有任何人给他回应。
刘表便如同一道短暂的惊雷,轰然震响了荆楚大地,又倏然归于永恒的沉寂。
蔡瑁弯腰为他合上了眼皮。蔡夫人开始哭,刘琮也哭,于是众人收到了信号,一同哭号。
史书里的人物,就这样在梁爽面前鲜活地死去,从此归于史书。梁爽没有时间感慨,更来不及哭,因为现在全场都聚焦于她。
这荆州,会落在谁手?她仿佛一个手持长柄扳手的扳道工,站在历史的分叉口,历史的车轮可能会因她此时此刻的决定而改变轨迹。
而她和孔明两个人的命运,或许也将在此刻迎来急转。
她该怎么选?
进,还是退?刚,还是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