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某日。司马师不记得具体日期,但记得那天回房,见桌上晚饭是他和她都爱吃的菜:羊肉牢丸、菰菜莼羹、鹅炙、菰饭、橡米粥,还有佐粥的冬葵小菜。
其实莼菜他本是不爱吃的,因她爱吃,他便总是让厨房做,他跟着隔三差五吃上一口,日子久了,也渐渐习惯甚至喜欢上了。
她今日比往常要静。
司马师进门便感觉到了。他一面随便说着些琐碎的事,一面等她开口。
“子上送来了些桑葚,特意嘱咐了别让你多吃,这东西虽甜,吃多了却伤身。”
“替我多谢子上。”她微笑道。若在以往,她是会很高兴的。但今日始终寡言少语,只在他说些逗乐的话时温婉地笑笑。
他是有些心虚的。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嘱他今日朝会上不要同哥哥争执,他没好气地“嗯”了一声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虽然这次没有吵架,但到底会惹她伤心生气。司马师想一想,觉得愧疚。
偷眼打量她,却见她看他的眼光比平日更加深沉温柔。
他一向知道她爱他。但今日她目光中爱意的浓稠反倒令他隐隐不安。
那目光好似要与他诀别似地。好像生离死别之际,看爱人最后一眼、将爱人刻进心底似地。
于是他决定询问。一边挽着她去落座用餐,一边笑问:“怎么啦?今日谁惹我们夫人不高兴了?是哪个竖子?可别是司马家的大郎罢?”
夏侯徽被他逗得忍不住一笑。但很快嘴角笑意的弧度又变浅。她轻轻笑嗔道:“快吃饭罢。今日又回来晚了。你不饿,我还饿呢。”
“是是是,夫人教训得是。”他笑着往她碗里添菜。
“都给人堆满了,怎么下筷嘛。”她又笑。这一笑,终于有些往常的俏皮娇嗔样子。
司马师稍稍放心,笑道:“总是自己筷子使不利索还反过来怨人。”说着夹起一片鹅炙,送到她嘴边。
“哼。”她笑着白他一眼,樱唇轻启,收下他的殷勤。
她吃得不多,早早停筷,只目光贪恋地看着他吃。
撤了晚饭,司马师说要陪她下楼去散步。夏侯徽心事重重,婉拒道:“你陪我就在屋里坐坐罢。”
司马师微笑道:“好。”揽着她去榻边坐下,问她:“今日身子不舒服么?哪里不舒服?可要请人来看看?”
夏侯徽偎在他肩膀,轻轻摇头。
“那,是孩子们不乖么?”
夏侯徽笑叹道:“我自己小时候淘得很,总是闹爹、闹娘、闹哥哥,现在这些小东西们闹我,是向我讨债呢,我哪里好意思抱怨。”
司马师张口想说夏侯玄以前提起的谖容小时候的趣事,但因为近来夏侯玄与司马家在朝堂上冲突愈演愈烈,他便改口未提,转而笑道:“她们再敢闹你,告诉我,我来管。我从小便是乖孩子,谁也不欠,最有资格管她们。”
夏侯徽抬手捏捏他的脸颊,笑嗔道:“净哄我。你就知道惯着她们。臭毛病都是你惯出来的。”
司马师笑道:“实在冤枉。那天斓儿还跟三婶婶告状呢,说‘我爹爹不如人家的爹爹。我爹爹只疼我娘,不疼女儿’。”他捏着嗓子学斓儿娇声娇气讲话,逗得夏侯徽忍不住笑了。
“告诉我,谁惹你不高兴了?”他在她耳边柔声道:“娘?弟妹?还是别的什么人?”
“你。”她白嫩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他唇上。
“我?”他咬住她指尖,笑。
她莞尔,将手指轻轻抽回,垂首默然。半晌,她好像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子元,我们……和离吧。”她说,语调与目光俱是悲哀的温柔。
“和离?”司马师惊慌道:“不行,绝对不行。谖容你在说什么……今早是我不好……”他双手抓住她双手,紧紧攥着,还不够,又张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不是今早……”
“那是什么?”
“很多东西。”他的家族大业,他的雄图抱负,她的血脉亲情,她的倔强坚持,还有他常赞不绝口的,她的聪明远见……
“很多什么?”
谖容答不出口,只满眼是泪地望着他。
“谖容,谖容……你还爱我,你是我的,你不能走,你舍不得我。”
他慌乱无措地捧着她的脸亲吻,像急病的人寻找解药,想确认她的爱。
她双臂缠绕着他脖颈,手轻柔地抚着他后脑。她爱他,从这个吻里,他知道她还爱着他。
“子元,子元……”她接吻的间隙,她口中喃喃唤着他的名字。
她的嗓音,是世间最能让他玩物丧志的琴曲。他沉湎在她的爱/抚和呼唤里。
却在稍稍松开时听得她说:“舍不得,也要舍得。”
他只感到四肢一阵冰凉,心口亦是冰凉,整个身子仿佛深冬里冻僵的穷苦人,僵硬地维持着相拥的姿势。
“你明明爱我!”他抱着她不放手。话说出口,粗哑破碎的嗓音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感觉不到痛,但尝到了喉咙里血的甜腥。
“是,我爱你。”她说。
“爱我,为什么要走?”他望着她,眼里泛了红。
“子元,你还爱我吗?”她问。
“爱。怎么会不爱?”潮湿的、沉甸甸的一声。泪没有从眼里流出,进了喉咙。
“那你能为了我而放弃司马家,去为我舅舅和哥哥做事吗?”
他彻底松开她,恼火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别再管他们!你已经嫁给我了,你是我司马师的妻,你是我孩子的母亲,你是司马家的大少夫人!”
“可他们依然是我舅舅和哥哥,血缘亲情怎么斩得断。”她没有生气,平静而沉稳地望着他说道:“你不能为我放弃自己的家族,我也不能为你放弃我的家族,都是一样的。”
提起曹真和夏侯玄,想起近来朝堂上的事,司马师愤懑不想说话。
夏侯徽轻轻抚摸着他肩膀,柔声道:“你看,我在你身边,总是跟你吵架,惹你生气,让你难过。爱一个人,不该这样子的。”
司马师瞬间后悔自己刚才的脾气,忙面色和缓道:“谖容,咱们过咱们的日子,不要总是为了别人——”
“能吗?”夏侯徽凄凄笑道:“只要司马家还想谋取大位,就一定与曹姓宗室水火不容。子元,我不想我们夹在中间,最后连情分都在争吵中消磨尽了……”
她还在柔声慢慢说着,司马师的脸色却渐渐冷了下来:“我何时曾告诉你,司马家想谋取大位。”
夏侯徽见他露出这般冰冷神色,一时竟有些惊讶,但因他素来宠她,她没有害怕,反倒驳嘴道:“难道不是么?”
他面上越发阴沉,问她:“你从哪里看出来,司马家想谋取大位。”他往日温柔如丝绵的目光此刻像铁钉,直钉进她瞳孔里。
夏侯徽为他逼问的态度感到又怕又气,只倔强抿着嘴唇,不答话。
“你跟踪我了?”他问。
夏侯徽至此隐隐感觉她第一次触碰到了枕边人从未让她看见的另一面,恐惧像虫子爬上她心头。她知道自己眼中的惊恐已经泄了密,她别无他法,只能借女子的手段来安抚他,目光偏向一侧,撅着唇,伸手轻轻牵他衣角,哀怨道:“这些日子你回来得迟,我还以为你在外面有了别的女郎。”
司马师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谖容定是看见了他在城中各处与先前豢养的死士联络。
此前不是没有人发现过他的行迹,但那些人都被他灭了口,不留后患。
这次的人是谖容,是谖容……
谖容是他爱的。
谖容是宗室之女,她骨子里留着一半曹家的血,她的哥哥夏侯玄唯曹真马首是瞻。
谖容爱他。谖容不会舍得告发他。
谖容说要与他和离。谖容明摆着是要舍他而去。
怎么会,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他和她的血早已融在了一起,还怎么分?
他现在把死士遣散还来得及,这样就算她告发了,也没有实打实的凭据。他便能继续安心爱她。
司马家走上这条路,会因为他遣散死士而停步吗?贸然遣散死士,必然要给爹一个交代,他到时扯谎能瞒得过爹吗?若爹知道了谖容的事,爹会怎么对谖容……
他强行按捺住心中不停袭来的惊恐,拨开她的手,说道:“你身子不好,这些天不要下楼了,好生休息。”
“子元……”
“我心里很乱,你让我静一静。”他仓皇离去。
写这一章的时候,一直在单曲循环《俏郎君》。下一章就真的是最后一章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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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番外]旧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