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陈群提出一种“九品中正法”。
所谓九品中正,便是将各地人才分为九等,按照等级分别授予官职。其中评议标准来自家世、道德与才能三个方面。其中,家世背景占比六成,算是给各大世家一个交代。
寒门子弟虽然多有不服,但是却也闹不出什么水花。
受郭嘉强烈要求,司马懿只好提出在九品中正的基础上额外增加一项定期考核制度。考核内容涵盖经义、策论、时务以及能力,并依据考核成绩,对已评级的官员做出相应调整。考核优异者,可提升品级;反之,则降品一级。如此一来,官品流动,倒也给了寒门才子一个晋升的机会。
只是,寒门庶族只当这项制度是句空有其表的场面话,并未因此而多增加一分信心。
正当王府这边与各大世家差不多谈拢时,汉宫朝廷那边也传来消息,说是今早文武百官像往常一样轮番劝谏刘协禅位,但却不见刘协上朝。
细究之下,众人才知刘协躲进了凤仪宫中。
如今曹节不肯打开宫门,群臣也不敢公然冒犯这位与魏王关系最好的妹妹,局势只能这么僵着。
“阿节不肯开门?”曹丕故作吃惊。
此事是兄妹两人早已商量好的苦肉计,曹丕碍于身份不方便亲自出面,又担心派去的两位叔叔不知内情,逼得太紧,只好委托司马懿入宫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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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宫外。
司马懿赶到时,宫廷羽林军已将宫殿围得水泄不通。
气氛凝重如铅。
曹节眼眶通红,发髻凌乱,无力跪坐在冰冷石阶上,见司马懿走来,也只是将眸子冷冷一抬。
“司马懿,你来做什么?”
司马懿微微拂身拜道:“臣来请陛下退位。”
听完司马懿话后,曹节似疯癫一般,拼了命拦在宫前:“你若要闯进去,就先踏过本宫的尸体!”
若曹节变卦,凭她性子早就拿起红缨枪一枪挑起自己的。
司马懿知道轻重,往曹节身后的宫殿看去,却为见到刘协身影。
外面已经闹得这么激烈了,这么难得的戏,怎么偏这主角不在场呢?
司马懿正寻思着如何激一激刘协,却见一旁曹休上前,将曹节猛然推在地上。
霎间,曹节头上九头凤钗金晃晃散落一地。
“你是我曹家女,如今为何向着外人说话?”
“来人,进门!”同时,王朗带人喊道。
司马懿心中暗叫不好,想上前扶住曹节,却又怕打乱曹节的部署。
“你敢!本宫虽是曹家女,但更是刘家妻!”曹节声嘶力竭,似要将心肺撕扯尽。
听到动静后,刘协才慌慌张张从宫中跑出。
“阿节!”
刘协忽地高喊,连忙小跑至曹节身边,将人儿揽在怀里。
曹节也顺势靠在刘协臂弯里,身体微微颤抖。
刘协见状,更是恼怒,开口斥责道:“你们领取汉禄多年,更有甚者乃开国功臣之后,怎忍心做出此事!”
见刘协出面,司马懿领着群臣再次紧逼。
“恭请陛下退位。”
见众人依旧不为所动,刘协幡然醒悟。
原来,自己手中所拥有权力,不是祖先的恩德,而是曹家的恩赐。
没有曹家,自己怕是在乱世中死过百回千回。这个皇位本就是曹操在乱世中施舍给自己的,如今曹丕替父要收回特权,自己还有什么能力阻拦?
不过话虽如此,刘协依旧不甘心。这大汉毕竟是祖辈留给自己的,又怎能拱手让给他姓?
可还是,如今三庭六院早已趁乱跑完,刘协只剩下皇帝一空衔。
隐约感受到刘协内心的绝望,曹节算准时机,将簪尖拾起,指着自己:“本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曹休还要上前,却被司马懿眼疾手快拉住。
与此同时,金钗刺入曹节胸膛,迸溅出两三滴热血,与金色的凤袍交融为一体。
“没想到,到了最后,愿意陪在朕身边的,竟然是你……”刘协双手颤颤抱起曹节,轻抚人儿那早已失去血色的唇,泪水缓缓淌过脸颊,“是朕的错,是朕错了啊!”
自从成亲之日后,刘协从未好好注视过自己的皇后。
曹节本是曹操硬要塞给自己的,刘协只当是曹操留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可是,这个皇后明明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却甘愿以娇弱身躯护在自己身前,与家族抗衡。
“陛下莫要难过,一切是臣妾的报应。下一世,臣妾不为曹家女,陛下也不是皇帝,咱们好好的……”
话还未尽,曹节便手腕一垂,似乎因失血过多而昏死过去。
“御医!”
刘协心痛万分,连忙跪下抱起曹节就要冲出殿外,却被众人拦住。
“恭请陛下退位!”
众臣面色如旧,形同傀儡,不为所动。
“你们这是在逼朕啊!”
刘协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可是无论自己如何骂,如何喊,眼前群臣只会机械重复“恭请陛下退位”这一句话。
刘协只好将曹节缓缓放下,伸手猛将自己的冠冕重重砸在地上。
“朕不做这个皇帝了,你们满意了?”
那象征着九五之尊的冠冕虽然堂皇,却也脆弱,根本禁不起昔日主人的这一砸,于是坠在地上,裂成两半。
“陛下英明!”司马懿微微颔首,立即侧身让出一条道。
众臣皆分散两边,叩首俯跪。
“陛下英明!”
“阿节,不要睡,等朕,朕带你找御医!”刘协咬牙,将曹节背在肩上,跌跌撞撞往太医院的方向跑去。
虽然伤口疼得厉害,但曹节终于如愿趴在刘协温暖的背上,近乎贪婪地吸吮着人儿身上的气味。
她等一天已经很多年了。
司马懿默默注视着两人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刘协懦弱了一辈子,被操控了一辈子,却能在最后一刻担当一回。
曹家女以命相搏,才换来心上人怜惜。
不过幸运的是,她赌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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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使刘协以及其少数支持者心悦诚服,曹丕也同意做出让步,保留刘协部分天子的权力,以示宽厚。
众人经过反复思量,最终决定采用禅让制度。
然而,禅让一词原本只来源于上古部落首领的推选,自夏朝建立起便未曾再被使用,距今已有两千多年,早已无人问津,至于禅让的具体流程,更是无从得知。
司马懿与郭嘉翻阅大量史书,也只能从上古的零星记载以及王莽篡汉建立新朝的失败案例中寻找蛛丝马迹。
尚书台上,文臣济济一堂,个个引经据典,争论不休,试图厘清禅让的具体流程。
司马懿则独自坐在桌前,埋头起草《受禅表》。
其实,司马懿本是不想接这活的,奈何实在经不起曹丕的软磨硬泡。
众人皆知,若曹魏政权能如周、汉一般开创盛世,这将是不朽的功绩;反之,若如烜赫一时的新朝,那只怕写文人的名字要连同表文一起钉在耻辱柱上,遭后人唾骂。
当然,其中不乏有不少人自告奋勇写文,然而在众多文章中,甚至包括学政孔云,无一有入曹丕眼的。
另一些人则因害怕曹刘之间再生变数,纷纷持观望态度,不敢轻易应承。
陈群已经担起起草《禅让诏书》重任,暂时无暇顾及《受禅表》。曹丕本允司马懿清闲,奈何身边符合心意的能用之人实在短缺,只能再三挽留,承诺写完这封表书后立刻放人儿休假。
至于具体要求,曹丕自己也不甚清楚,只是让司马懿参考之前王莽的表文大致撰写。司马懿无奈之下,只能照着残卷上的内容,东拼西凑,先交给郭嘉过目。
郭嘉反复审阅,总觉得这封《受禅表》过于傲慢自大。
司马懿只得推倒重来,好不容易过了郭嘉这一关,却又被曹丕打回,理由是“欲显吾之仁德而似伪”。
经过几番折腾,司马懿已心生厌倦。
曹丕看出司马懿苦恼,翻过来宽慰人儿不必急于一时。
可是司马懿急啊,好不容易把世家关系搞好,眼看自己就要解放,甚至把日后和郭嘉的出行攻略都快做好了,结果却还得留下来加班加点。
至于司马懿为什么后来又心甘情愿接下这活,情况大致是这样的——
某日。
司马懿(怨气缠身):曹子桓,我们还是不是哥们?
曹丕(愣):是啊。
司马懿(指受禅表):那你怎么专挑自己人欺负?
曹丕(真诚):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这样吧,俸禄三倍结算。
司马懿(为了后续潇洒生活):成交。
郭嘉见那可怜的司马懿将搞交了退,退了交,也实属心累,便自告奋勇要执笔。
司马懿自然是巴不得,立马将笔递给郭嘉。
郭嘉叼起笔,正要动笔,脑袋却一片空白,只好又跑去翻那些陈年旧卷。
忽地,郭嘉的目光停留在莫轻燕推行新制那段——
经过拨乱反正后,原先选拔制真实魁首为严诚。但因其未在别宫一案中及时澄清实情,有遮掩之意,故而贬为平民,世代为农,不得入仕。
郭嘉继续往后翻去,只见是严诚的文章。
那文章以“王莽篡汉”为题,通篇一气呵成,笔墨间洋洋洒洒,气势磅礴。
“二愣子,你觉得从万人中杀出来的学士,在文章写作方面会不会比我们更擅长一些?”
司马懿一愣,有些不解:“你指的是?”
“严诚。”
“严诚?”司马懿回想了一番,只是依稀记得这人曾是姚上卿的门客,据说文章写得好。
郭嘉将那篇辞赋交给司马懿:“更重要的是,他是寒门。若他能写出令曹丕满意的受禅表,我们便可借机擢升提拔。如此一来,则天下寒门之士皆怀希望,竞相砥砺前行,我大魏才能得到源源不断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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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很快通过姚上卿知晓严诚住所,天亮时分便驾车前往云地。
眼前这间房子屋顶的茅草早已被风吹得凌乱,低矮的土坯墙也已被侵蚀得斑驳,甚至还有几处裂痕。
寒门与贫民不同。
严诚虽是寒门,但到底还能读上书,家中生活应该不至于如此清苦。
司马懿起身上前去轻叩那扇褪色掉漆的门扉,却迟迟等不来人儿开门。
隔壁人家好心提醒,说是前几年严诚得罪了宫里某位贵人,去年家中田地又起虫灾,现在只能以放牧为生,每日傍晚才会回来。
郭嘉去附近找完一圈后无果,便只能与司马懿在门口一起等。
黄昏时分将近,忽地一群燕子从房内飞出。
郭嘉顺着那燕群飞去的方向,正好望见那群燕子围绕着一位满脸胡渣、不修边幅的放牧人。
“别急,都有。”那牧人将手中粟粒洒向空中,争得众燕嬉戏相争。
待那人走近,司马懿认出是严诚,于是赶紧快步上前寒暄。
“严老弟,你还认得我么?”
那牧人先只是愣了一秒,摇摇头。
正当司马懿要说明来意时,却见严诚“扑通”一声跪倒在自己面前。
“贱民记起来了!官老爷,今年家中牛羊染了瘟病,实在是付不起税,还望官老爷再宽限几天!”
司马懿脑袋嗡嗡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今年各地的赋税,魏王不是已经下令全免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