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小荷尖尖,蝉鸣阵阵。
由于王府内事务繁忙,曹丕一直脱不开身。曹植曾前日托人告知曹丕,打算前往封地鄄城,却被曹丕硬留下一夜,说是要亲自备马车给自己送行。
曹植早已厌倦官场风波,正欲逍遥自在去,便早早收拾完行囊等在王府门口。
半响后,车夫架着马车赶到府门前。
曹植掀开帘帐,却惊奇发现里面已经坐着一个人。
那人戴着斗笠。
一道灼热的视线透过那半透白纱,落在曹植肩上。
“阁下……”曹植起初觉得那身形有些眼熟,紧接着眼眶一润,忽地有些不敢相认,“可是子建的故人?”
斗笠之下,那人缓缓开口,只是声音已大不似从前。
“公子曾冒死为臣追封,臣此行而来,只为接公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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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渐息,十州初宁。
蜀地降魏,江东也因无故折损五万军士而无力再抵抗魏军,只能通过割地送礼以示好求和。
自打曹丕继任魏王后,抚余、獩貊、于阗等部接连派使者向中原进贡参拜。
孔云和赵婉容又特意新写了些折子投于民间。一时间,曹操老家谯地出现黄龙祥瑞,曹丕出生便环绕青云祥瑞的传说斥满大街小巷。
官府劝课农桑,百姓奋而耕垦。关隘津渡,税赋宽减,民生逐渐呈现欣欣向荣之态。
可是,后续之路依旧困难重重。
武将虽得空,但文官依旧忙碌。司马懿也未得到预想中的清闲。
陈群和司马懿等人负责搞定世家大族,而贾诩王朗等人则负责周转朝堂。
而今并非生死攸关之际,更何况又是周转人际,轮不到郭嘉来操心。
郭嘉闲得没事干,每日吃饱睡,睡好逛,操心事变少,腰围也不由长了一圈。
今日是七月初七,郭嘉正好打着饱嗝在王府里转悠,忽地听说城头有什么活动,也想过去凑凑热闹。
只是一个人似乎有些孤单。
曹丕十日前就带着甄宓出门游玩了,如今还未归。
于是郭嘉想到了司马懿。
偌大的房内,陈设还是一如之前,但是空间却宽阔不少,就连桌椅也有原先的泡桐变作紫檀木。
同样一成不变的,还有司马懿那张叭叭的嘴。
“干完这票就不干了!”
郭嘉还没走进门就听见司马懿一肚子的怨火。
“呦,这么大怨气。”郭嘉大摇大摆踱步进门,看了一眼卷牍,“怪不得,还在忙呢?出门逛逛不?”
司马懿掩面摇头,继续投身于案牍之中。
郭嘉一愣,没想到司马懿还会拒绝自己,试探道:“你也要学陈群当劳模了?就笼络世家这么一件事还没成功呢?”
“唉,你现在不过一只兔子,怎么会懂人的烦恼。”司马懿叹了口气,欲哭无泪,“我算是知道了,之前我遇到的全是好说话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郭嘉见司马懿神色不对劲。
“就那些个世家大族,难缠得很。天天把我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支不支持不明说,有什么要求也不肯明说,天天折腾来折腾去,非要和我打哑谜。”司马懿一肚子苦水,“昨日问完一把手,今日还要说和二把守商量。今日和二把手商量完,又说明日还要开个家族会议。家族会议开完,大后日又说要问问别个家族是什么态度。”
司马懿的酸楚仿若堤堰溃决,一发难以收拾,陆陆续续讲了一大堆。
“我虽现在家道中落了一点,不如往昔昌盛,好歹也是河内温县司马一族啊,怎么我家族里就这么通情达理呢?”
郭嘉听完这话后不由一哂。
原来司马懿笼络了半天,就只搞定自己的司马氏一族啊。
郭嘉早已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里只想着出门玩的事:“凡事都要讲究劳逸结合嘛。走,今晚洛阳城难得解了宵禁,小爷陪你出去玩玩。”
司马懿兴致不高,托腮问道:“去哪?”
“今日月老庙前有媒婆牵线搭桥,小爷给你招桃花去。”郭嘉主要是自己想出去玩,便叼起司马懿的裤脚就往外扯。
“别啊,我不是不娶亲么!”司马懿甚至连身衣服都还来不及换,便被郭嘉硬拉着跑到街上。
自打解除宵禁后,洛阳灯火长明,宛如不夜天城。
月老庙前,红绸舞动。善男信女们进进出出,尤其热闹。
司马懿正入神瞧着眼前景致,却在刚踏进月老庙时,冷不防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哎呦,这位公子行这么大礼啊,必须安排!”一位扮作月老的人连忙眼疾手快伸手将司马懿一把拉起,拉扯着便往登记处走去。
前世郭嘉自从出山之后,便一直待在军营之中,鲜少有机会接触市井烟火之气。如今乍一置身其间,只觉民间这些五花八门的玩意儿层出不穷,看得眼花缭乱。
待诸事完毕,那“月老”旋即唤来几位“仙童”将司马懿引领至一处庭院旁边。
司马懿满心无奈,却又不好推脱,只得任由众人推搡到一位姑娘面前。
“你就是月老给我牵的红线?”那姑娘身着藕荷色罗裙,面容姣好。
“不关我的事,是、是我家兔子非要来凑这个热闹。”司马懿眼巴巴道,一下子有些结巴。
那位姑娘只是笑着,俯身摸摸郭嘉的脑袋:“这只兔子好可爱,你养的?”
司马懿本有些尴尬,但听那姑娘夸郭嘉可爱,忽地萌生出一股自豪:“那可不,来,佳佳,给这位姑娘表演一个!”
得嘞!
郭嘉当即就拿出自己的拿手好戏——后空翻。
“那你平时是怎么喂的?”姑娘好奇追问道,“我家也有只刚满一月的小兔,只是瘦得可怜,我都不知道哪些它该吃,哪些不该吃。”
“这简单。”一聊到喂养兔子,司马懿整个人都兴奋了。
那姑娘正看着郭嘉的表演拍手称快,不料发髻忽然一松,金钗落在地上。
司马懿赶紧弯腰捡起,正欲归还时,却被火急火燎赶来的一行人强行打断。
“小姐,该回家了。”
那姑娘哪里愿意和家丁们回家,满脸抗拒:“今日好不容易把女红刺绣做完了,怎么还不让我玩一晚?”
然而,还没等这姑娘打话说完,一位长者就从人群后走出,就拿起柺杖就要往那姑娘身上敲去。
“你若要玩,旁边投针乞巧你大可以去,你到这里像什么话?”
司马懿赶紧拦住那根柺杖:“老先生,今日七夕,魏王下令不设宵禁。更何况,这里也只是一处普通庭院,你家千金怎么就不能来了?”
见有人阻拦,那老者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司马懿的衣着服饰,不由眉头一皱,拉起那位姑娘就走。
“爹你做什么?”那位姑娘还要反抗,却被自己爹爹命人强制拖走。
“我可警告你,臭小子。我们可是钟门大家旁支,你什么身份,敢轻薄我家闺女,信不信我打断你狗腿?”
司马懿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啥,只听那老者嘴里骂骂咧咧。
“什么贱东西,敢勾搭老夫的闺女,给我打!”
瞬间,十几名家丁拿起棍子就要把司马懿围住。
“天可怜见,我没轻薄你闺女。”司马懿正要解释,却被郭嘉叼着衣摆转身就向后拉。
“愣着做什么,快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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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
司马懿和郭嘉好不容易摆脱那帮人,正喘着粗气。
自古以来,婚嫁之事便讲究门当户对。
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贵族世代继承,自然不愿意与民众通婚。
刚才那名老者一定是见到司马懿穿着寒酸,才有如此态度。
郭嘉忽地想到,主公在世时,也曾受一些贵族轻视。哪怕最后成为万人之上的魏公,也始终改变众人眼光。
世家大族,首先考虑的是自己家族的利益,其次才是这个朝代和这个王位。换句话说,王位上坐的人姓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那人能否给自己家族带来利益。
“二愣子,你知道为什么荀彧会选择云游吗?”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司马懿掸了掸身上灰尘,有几分嗔怪,“荀令君劳碌半生,为诸事奔忙,如今不过欲求片刻安歇,不正常么?”
郭嘉摇摇头:“非也,他回不去了。”
“回不去哪里?”司马懿问道。
“荀家。”
司马懿愈发不解:“为何,荀家怎会将荀令君赶走?多少荀家和世家子弟是通过荀彧才有如今职务,荀彧就算不是荀家的第一二把手,但话语权必然是举足轻重的。”
“倒也不是真赶。”郭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司马懿,“世家大族之所以屹立不倒的原因在于其成员皆以家族利益为先,世代袭承,以婚姻互通,彼此紧密联系。但荀彧不同,他偏将汉室放在第一位。如若说起对家族不忠,他算得上是第一个。”
见司马懿还未参悟,郭嘉继续道:“主公出身寒门,生前打击结党之风,故而世家不肯认曹操。你司马家之所以能这么快支持曹丕上位,是因为曹丕待你不薄。可是,其他世家呢?”
如果曹丕不能保证世家贵族的利益,又怎会得到支持?
司马懿忽地明白郭嘉深意:“我记起来了,自从上次开春宴后,曹丕有一条策略就是效仿莫轻燕留下的选拔制,鼓励多提拔寒门有才学之人当官以平衡朝野。”
待司马懿将心中所惑全然想通,知晓问题根源所在,便即刻携起郭嘉,匆匆折返王府寻找陈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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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从门后探出脑袋调侃,见陈群还在忙碌,嘴角不由噙着一抹促狭笑意。
“呦陈大哥,还在忙呢?莫不是今年七夕,无人相伴?”司马懿故意调侃道。
陈群一脸镇定,抬手指了指桌上一盒竹篮:“我夫人刚给我送来的,你要不要尝尝?”
司马懿脸上笑容瞬间僵住,本意是想调侃陈群,却不料弄得自己反像个小丑,只能眨巴眼睛看向郭嘉:“陈群啥时候有媳妇了?我咋不知道?”
郭嘉摊摊手:“很早之前就有了,你又没问过我。”
“过来。”陈群从座中起身,语气责备,“倒是你,就这么点小事,和世家周旋一两个月了还没谈拢。方才我去你桌前寻人,不见你踪影。事情尚未处置妥当,便撂下跑出去游乐。你若再这般懈怠,休怪我到魏王跟前参你一本!”
“我早知道其中缘故,只不过单靠我一条舌头,怕是完不成任务。”司马懿也不急,打算先卖个关子,“对了,你们颍川陈氏对改朝换代是个什么态度?”
陈群不以为意:“汉家空有其壳,汉帝未有人君之福而致四方大乱。新主曹丕仁德宽厚,四海归宁,我们陈氏必然举双手赞成。”
司马懿暗戳戳道:“你们陈氏支持曹丕,完全是因为你得曹丕器重啊。可是,其他家族的利益又该如何保证呢?”
陈群陷入沉思,觉得司马懿所言有理,只是勉强吐出两字:“继续。”
“据我所知,当年曹公曾破坏朋党交游,打压豪族名门。当今大族既未明确阻拦,也未明确支持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害怕新主继位后,自己家族利益得不到保障。”
陈群一拍脑袋:“是啊,怎么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何不奏请魏王新建个制度保障世家权益?”
“陈长文,你本就出身大家,为士族多考虑一些也没错。但是你也该清楚,倘若一房屋上臃下削,头重而脚轻,必然不堪一击,难以长久挺立于世。”郭嘉出身并非显贵,自然也不会替本就强势的豪族说话,“光是提拔寒门不行,士族垄断更是不行,如何在两者之间找到制约平衡,才是最关键的。”
“是,没错。”陈群笑着轻抚郭嘉的脑袋,伸了伸懒腰,“奉孝如今变成了兔子,倒是懂事不少。行了,此事我已知晓。多亏你们把这问题根源给我找明白了,这样我也不用和那帮老东西绕了。”
司马懿呆呆道:“敢情你是故意把这事抛给我的?”
“那是自然。”陈群直接从桌上的竹篮中取出两块糕点打发司马懿,“仲达你能说会道,此等差事不正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么?”
司马懿苦笑一声,默默撤出门外。
朱红灯笼挂满屋檐下,将魏王府映照得灯火辉煌,仿若白昼。
正好晚饭还没吃,这巧果正好填填肚子。
司马懿一边啃着巧果,一边回到自己门前,正好瞧见郭照俏生生立在门外。
“司马先生!佳佳!”
许久未见,郭嘉脚下生风,一个箭步蹿到郭照身旁。
司马懿先是微微一怔,旋即面露和煦,连忙上前招呼。
郭照一袭素衣无暇,手执批件,见司马懿来了,便开门见山道:“司马先生,如今府中主簿一职,仍是由您担纲么?”
“还是我。”司马懿颔首道。
郭照神色稍缓,将文书交给司马懿:“如此甚好,这是太医院和尚药监联谊要件。尚药监隶属魏王,你还是主簿,想请你在上面印个章,写个字。”
“当然没问题。”司马懿仔细览过文书后,便在上面按下文印。
郭照收好文书后,忽地肚子一阵叽里咕噜。
“女王还未用晚膳?”司马懿诧异道。
郭照轻轻摇头:“我刚从许昌那边过来,没顾得上吃。”
“那正好,我也没用晚膳,听说城北新开了家汤面馆,味道不错,不如一起?”司马懿热情邀道。
“也好,走,带上佳佳一起。”郭照连忙应下,却不见郭嘉身影,“咦,佳佳刚才还在这里。”
司马懿又唤了几遍郭嘉,却发现兔儿早已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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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面馆内。
正当司马懿和郭照两人大快朵颐时,忽见郭嘉叼着一个礼盒跳至面前。
听说白兔送礼为主人求偶,不只是店内食客目光齐齐凑来,甚至连街上游客也一股脑涌入店门口。
郭照愣住,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郭嘉本要开口,却因四周人儿太多,怕吓着众人,只能点点头。
郭照打开礼盒,只见里面躺着一枚桃木簪,顿生惊讶看向司马懿。
“你!”
司马懿连忙摆手否认,恨不得直接钻入地下:“不是我。”
“咦——”身边众人鄙夷。
店家悄悄凑道司马懿耳边:“小伙子,我看那姑娘气度不凡,你这木头簪子怕是骗不到哦。”
“不是,她是我妹。”司马懿只得胡诌道。
众人还不死心:“义妹?”
“亲的!”司马懿急得额角直冒汗。
一听是兄妹,众人也自讨没趣,纷纷散去。
郭照连忙盖上礼盒,义正言辞拒绝道:“兔子尚且不吃窝边草,司马主簿你……我可没有这方面打算。”
司马懿只觉得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真不是我,这是佳佳亲自刻的。上次你救活了那只白兔,才让佳佳的灵魂有附着之处。他原本就一大老爷们,也不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就特意刻了这支簪子送给你。桃木兼具辟邪和祈福之用,意祝女王你平安吉祥。”
还是司马懿会讲这么多好话听。
郭嘉连连点头。
木簪虽不比金银华贵,却是一片难得心意。
郭照握着那枚做工略显笨拙的桃木簪,忽地看到上面有个浅浅的兔牙印,唇角不由微微一勾,转手就将木簪戴在发间。
“多谢佳佳,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