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台上气氛有些紧张,其余人则在一旁屏气凝神观战。
曹丕与曹植分立两侧,桌上摆着一面光滑如镜的棋盘,棋盘上分别摆有黑白六子。
尤其是曹节,托着脑袋看得聚精会神。
随着曹丕手腕一抖,方寸棋盘上,一颗玲珑黑子迅速弹射而出,将最后一颗白子击飞在地。
“四周都是证人。三弟,你可愿意服输?”曹丕忽然一声大笑。
曹植一脸难以置信,双手握拳,用指节叩击棋板:“不算,八局五胜!”
“诶,子建哥哥,先是有三局两胜,后来又加到五局三胜,如今你又要耍赖皮,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曹节刚要为曹丕说话,却被曹丕打断。
“无妨无妨。”曹丕撩起袖子,“继承问题事关重大,今日我偏要曹子建输得心服口服!”
郭嘉安安稳稳卧在司马懿怀里,看着两兄弟玩得不亦乐乎。
郭嘉依稀记得,很久之前,自己第一次在丞相府见到两位小公子的时候,他们好像也是在玩弹棋。
后来长大,误会多了,立场变了,兄弟俩之间的隔阂也就越来越多了。
曹植曾在樊城中说过,希望能和兄长回到小时候。时光不可能倒流,如今也算是变相完成心愿了。
正当郭嘉有些发愣时,前方忽地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子桓哥哥赢啦!”曹节是笑得最开心的一个,见胜负已出,便在曹植说话前抢先发问,“曹子建,这回你不会还要十局六胜吧?”
曹植今日也玩得尽兴,连忙摆手,自觉交出青、雍两州的管辖权、兵权,并与曹丕签下条约。
“啊?”蒋钦从未料到曹植这么轻易就将本可以争取的世子之位拱手让出。
司马懿注意到蒋钦的问题,特意问道:“蒋护军可是有什么疑惑?”
“没,没什么?”蒋钦原奉孙权之命,与蜀军一同趁着丕植相争之际攻入冀州,却未想到自己直接被皇后“请”到铜雀台上喝茶,还顺带见证了最终的魏王人选,“只是,这魏王之位事关重大,单凭这副弹棋来决定,是不是有些草率?”
司马懿索性直接把曹节搬来用:“咦,你在质疑皇后娘娘的决定么?”
“不敢不敢。”蒋钦如今势单力薄,只能服软。
这些话偏被曹节听到耳朵里,有些不爽。
“蒋护军,本宫且问你,自古胜者为王,这几局是不是曹丕胜了?”
“是……”蒋钦额角略微冒汗。
“曹植是不是服了?”曹节继续逮着人欺负。
“是……”蒋钦额角的汗珠愈发大了。
“曹植服气,青、雍两州的统帅将兵也服气,怎么偏你不服?既能分出胜负,又不劳民伤财,皇后娘娘的决策英明神武,怎么偏你来一句‘草率’呢?”司马懿接过曹节的话,挖苦道。
“不不不,我,臣的表述有误,皇后娘娘的办法实属新颖!”蒋钦连忙攒袖擦去汗珠,“这场战局实在是精彩,待臣回去禀告主公后,定会为魏王殿下送上一份贺礼!”
曹丕当即写了份请帖,并用手重重拍了拍蒋钦的肩:“有劳蒋护军将贺礼送到洛阳相府了。”
蒋钦接过,面色有些发青,只是口上不断应付着“应该的”。
为彰显中原礼仪,曹丕等人特意将蒋钦送至铜雀台下。
送行时,曹丕仍不忘火上浇油:“还望蒋护军把这好消息也带到江东去。”
蒋钦正要回话时,却闻身后传来骂声。
回头一看,只见魏军将几个蜀军统领给绑起,押在地上。
“邓艾,这几位是?”曹丕装作毫不知情。
“回殿下,蜀军趁乱进攻我武安关,已被微臣截获!”邓艾跪地回禀。
有趣的是,那几名蜀军将士并不冲着魏军,反而朝着蒋钦啐唾沫。
蒋钦根本不敢低头去看。
“呸,江东鼠辈!说好一起打下冀州,你们竟然与魏狗勾结,害得你爷爷我沦落为阶下囚!”其中一位豹头环眼的蜀将骂得最凶。
“闭嘴!”邓艾直接将一块破布塞在那人嘴里,行礼告退后将几人押入大牢。
“皇后娘娘,魏王,绝无此事!”蒋钦连忙要为自己和东吴开脱。
“蒋护军莫忧啊,孤自然相信你是无辜的。”曹丕招手,让人送蒋钦离去,“孤还有要事,就不远送了。对了,蒋护军若是回江东了,可要替孤向孙和兄弟好好道谢。”
“啊?”蒋钦微微一愣,未解其中含义。
曹植见状,也赶紧上前,作揖后礼貌道:“蒋护军,劳烦您也替我向孙霸公子道谢。就说子建终究是负了他,心生惭愧,怕是再也没有颜面见他了。”
“啊,好。”蒋钦完全是摸不着头脑,脑子里全想着如何脱身。
“哥,今年青州又产了好些新品种的葡萄。”曹植搭着曹丕的肩膀,“这次我特意回了趟青州命人给你带来品尝的,本来我还怕带的太多吃不完,正好今日阿节妹妹也在,一起吧。”
“还有本宫的份?”曹节不由一笑。
“那当然,忘了谁都不能忘咱们得皇后妹妹啊。”曹植笑着一同邀请道。
仿佛所有的不快都成过往云烟,兄妹三人仍向幼时一般无拘无束,重新并肩往铜雀台上走去。
“蒋护军,我来送你,请吧。”司马懿见三人远远离去,便主动提出。
蒋钦还未回过神,只能连连应下。
路过漳河时,尸横遍野,许多士兵正在加紧搬运安葬,清理现场。
“既然一场棋局可以解决的问题,为何之前又要大动干戈呢?”蒋钦看着满地的尸体,只恨之前两派打得还不够凶。
“所以说皇后娘娘智慧啊。”司马懿笑着,特意带着蒋钦走漳河这条路。
突然,蒋钦似乎注意到地上的尸首中,有几位面熟的,蓦然停下脚步。
“司马主簿,这些是……哪里来的兵?”
“哦,这些啊,是我军新编入的并州兵。”司马懿暗戳戳道。
蒋钦想到临别时曹丕和曹植对自己说的话,脸色忽地一白,只能灰溜溜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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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继位魏王的消息再次传遍大江南北。同时,曹家兄弟俩兄友弟恭,在棋盘上一决胜负的做法也赢得民间广泛支持,一时间传为佳话。
蒋钦把消息传回江东。这次东吴无故折损几万士兵,孙权得知后火冒三丈,两位孙公子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十日后,江东派人送来贺礼,足足装了百辆马车,还特意向曹丕请罪。
群臣相贺,就连汉帝也发来贺函,恭喜新王继位。司马懿和郭嘉本以为收礼是个好活,却没想到直接数到手脚抽筋。
新王上任,事务繁多,故而曹节曹植一行人也暂时留于洛阳府中帮忙料理。
好不容易忙完了,曹节正无聊擦拭起自己的红缨枪。
“皇后娘娘这次离宫这么久,陛下不会担心么?”甄宓端来茶水,在曹节一旁坐下。
曹节吐吐舌头撒娇道:“我才忙完府中事,嫂嫂就要赶我走,这也太不人道了。”
司马懿和郭嘉刚把送礼账目汇总好,这会正好全部交给甄宓,听见两人说话,不由调侃道:“啧啧,皇后娘娘那把红缨枪耍得比少夫人你手上的算盘还溜,陛下怎么会担心她呢?”
甄宓反怼道:“每次去皇宫的时候,阿节都表现得可乖了,陛下才不知道。”
“仲达,曹彰刚派人来信说,蜀中军师暴毙,无人主持大局,他们昨夜就已经出手攻打西蜀了,现在局势大好! ”
曹丕本是来找司马懿的,进门后却发现众人都在。
在司马孚和曹彰等人的里应外合之下,收复西蜀指日可待!
“对了,之前一直没问,阿节是如何料定这次蒋钦会想趁机作乱的呢?”郭嘉趁机虚心请教。
曹节听闻郭嘉问自己,咧嘴笑道:“要论起谋略,本宫哪能及你们?你们也真是的,下这么大一盘棋,提前也不打声招呼,连本宫都给蒙在鼓里了。罚酒,统统自罚一杯!”
曹丕无奈摇头:“不是说好了私下里不摆皇后的架子么?”
“应该的应该的,自罚自罚!”司马懿赶紧拎起酒,分别给曹丕、甄宓和自己全部斟了满满一杯。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一同饮下。
曹节见三人将酒杯里的酒饮完才幽幽开口:“怪就怪那谣言,传得太真实了。子桓哥哥,我知道你与子建兄长之间因为父母偏心和群臣离间才有隔阂,实在不愿意看到你们两败俱伤。我和陛下说,如果两位哥哥真的大打出手,势必导致中原动荡,引起外族觊觎。陛下听完后便允了我的要求,将虎符借我调兵来劝你们,不想正遇上东吴那帮人。”
“刘协还能把虎符借给你?看来他还挺信任你的。”曹丕有些吃惊,开始隐隐担忧起之前的规划,“接下来你怎么想的?”
话语中虽未直接说明,但在场人都知道是逼宫那件事。就连甄宓,也有隐隐预感。
甄宓审时度势一番,而后起身告辞:“子桓,昨日后院的围墙坏了,我去看看现在修葺得如何了。”
曹丕点点头,亲自与甄宓携手出门后才肯重新回来。
“哥哥和嫂嫂真是恩爱。”曹节艳羡道。
郭嘉见曹节眉间有一丝失落,连忙宽慰道:“你和陛下不也是情投意合?我至今为止还不曾听闻有哪个皇帝敢直接把虎符交给皇后的?”
曹节苦涩摇摇头。
曹丕也看出曹节的欲言又止,思索片刻道:“其实,这件事也不必急于一时。哥哥确实有些自己的想法,可是终究还要问你的意思。”
司马懿也看出曹丕心思,嘴上一同劝道:“子桓说得有理,若刘协在位,你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若你哥哥登上那位子,你便只能做公主了。”
曹节抿了抿唇,眼神里泛起泪光:“做皇后哪有你们想得这么好。”
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曹丕有些心痛,曹丕连忙自退一步:“当务之急是大局安定,若阿节你实在为难,哥哥也不逼你马上做出选择……”
曹节拼命摇头:“哥哥,我想要个孩子。”
“孩子?”曹丕忽地恍然大悟,“是刘协那方面不行?”
曹节本是伤心,忽地被曹丕的话呛住,喉间一梗。
郭嘉连忙上前用爪子拍拍曹节的背,人儿才好不容易缓过来。
见曹节摇头,司马懿见缝插针:“那就是……你不行?”
还没等司马懿话落,郭嘉和曹丕两人的拳头直接往人儿肩上抡去。
“胡说!怎么可能是我妹妹的问题?肯定是刘协!”曹丕咬牙切齿。
如此一来二去,曹节酝酿的情绪被彻底打乱。
“行了,都住嘴!”曹节索性直接将情绪发泄出来,大吼一声,“就因为我们曹家位高权重,陛下虽待我客气,但却忌惮曹家,至今都不肯主动来一次凤仪宫。每晚我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宫殿,看他去别的妃嫔那里。”
“也就是说,娘娘和陛下还未圆过房?”司马懿挠挠头。
“岂有此理,哥哥去帮你把他绑到你床上!”曹丕撸起袖子就要出门找马车,跑去汉宫为自家妹妹做主。
“哎,别。”司马懿赶紧拉住曹丕,“先等皇后娘娘把话说完。”
曹节忽地一愣,眨眨眼:“我说完了。”
司马懿默默松开手,曹丕也无奈瞥了司马懿一眼。
“总之,我们曹家但凡有权有势一天,陛下就永远不可能跟我在一起。”曹节顿了顿,继续道,“依我看,这皇位刘协坐不坐都一样,你与其让他浑浑噩噩做个牵线傀儡,倒不知直接代而取之,放我和他自由算了!”
“你真这么想?”曹丕看着曹节,有些不可置信。
“有我们曹家一日,陛下就永远不可能解脱。权力奢华,我已经享受足够多了。我是真心爱陛下,也是真心不愿看见陛下活在痛苦之中了。”
自古以来,有兴必有废,有盛必有衰。
曹家于乱世扶危,至今已经几十余载。天下疲战久矣,汉室气数已尽,若刘协做稳皇位,势必打压曹家。
权臣霍光辅佐三代帝王,权倾朝野,却在死后被汉宣帝诛杀满门。
孝武卫思后也因外戚强大而被汉武帝忌惮,最终扣以巫蛊之祸的罪名,最终自尽。
若等刘协羽翼长足,再给曹家扣一个“谋反”的高帽,届时又是一桩惨案。
曹操私下曾自比文王,愿“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郭嘉聪慧,又未尝不知曹操的心思。
欲雕琢树木,必于枝丫初萌之际修之。
更何况,郭嘉自始至终只认一人,不食汉禄,不做汉臣。
曹丕瞅瞅郭嘉:“祭酒,你怎么看?”
“未尝不可。”郭嘉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