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安是最晚知道这个消息的——
范无救意图回京都,且已在路上了。
他是看小厮送信给二皇子时,才碰巧知道的,一时半响没反应过来,表情卡在一个微妙的程度,抬眼看向二皇子时,对方正捏着那封信朝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谢必安愣神,“殿下,舍妹她——”
李承泽没等他说完这句话,“无救早些日子就来信了,托我不要告诉你,免得你又亲自跑去江州把她绑在那里。”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轻巧,却惹得谢必安有些难堪。
范无救是他名义上的妹妹,虽是无血缘亲情,但也相处了近十年,却总是让谢必安觉得他找错了人。看着冷漠无情,实则只是被逼着套上的假象,往骨子里面深挖,居然还着些天真的浪漫与稍许文气,放纵肆意,学了套恃武而傲的脾性,在江州总算是安分守己地呆了半年,却自谋着跑回了京都。
范无救身体不好,年幼时受了饥荒,体弱多病,却偏偏在习武上极具天赋,只习得几年,便一跃为七品,在京都中名气颇盛。她随身带着一把钝刀——谢必安至今还记得二皇子问起时,范无救毫无城府的笑容,她说,钝刀子杀人疼啊。
他是一剑破光阴的快剑。
范无救是不求生死的狼刀,狠厉而果决,每一下都带着非你死即我亡的暴戾。
然而这些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归顺于二皇子门下,又一身本领,在江州这等偏远地方自然可以横着走,谢必安自是不担心她,甚至惊异于对方的安宁,如今消息一通,谢必安心领神会了。
这小丫头这般安分,只是求早日回京。
她求早日回京,只是为了一个人。
谢必安只要一想起那小丫头喝醉了撒酒疯的场景就胃疼,那只是次被特许的生宴,她红这张脸有恃无恐,凑到二皇子的面前笑得有些犯花痴。
她说,你怎么这般好看?
还说,我想要二皇妃的位置。
语气轻佻,动作倒是规矩了些,喝得双眼迷离,活脱脱像是调笑姑娘家的公子哥儿,她甩音上扬,满脸期待,似乎是等着李承泽许她一个好身份。
李承泽也知她,晃着酒盏,说,无救是把好刀。
迟了片刻,正欲补上句也是个好姑娘,就看到谢必安一掌劈在范无救后颈上,那姑娘呼吸一滞,昏厥过去,被谢必安捞到了一边去。其实谢必安想把她扔河里面。
李承泽眨了下眼,我还没说完呢。
谢必安稍作思考,我把她再弄醒?
“她信上说了些什么?”
“去儋州走两圈,晚些回来。”
澹州二字一出,凉亭内的气氛就凝重了几分,谢必安心一惊,便听到李承泽缓缓慢道,“说是去杀人。”
“必安,你说,这世间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
这几日,范闲被跟踪了。
他自己稍有察觉,只是几日下来都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未曾寻到正主,一日就差一步逮到人,竟是被对方晃了过去,反而刁难了一位年轻姑娘,好在姑娘算得上好脾气,没徒街直喊非礼,饶了他一次。
此外,近些日子郊区庙宇里面常出现尸体,都是些乞儿,年长的人多,死状极惨,几乎没有一刀毙命的,都是短顿而粗糙的伤口,被折磨完扔在原地,失血而亡的。范闲去瞧过两次,细细看了几遍,对于澹州传闻的杀手出没一世略有不同看法。
五竹叔告诫他谨慎,那人若真的朝着他而来,刀法凌厉,是他现在不可匹敌的。
近日事发众多,来杀他的些许不止一路人,却比前一拨人更磨蹭而谨慎些。今日,范闲特地换了路线,走了条偏路回府,途经的巷子长而人迹罕见,的确是为非作歹下手的好地方。
昨日在街市上卖鱼肉的大叔特地调笑过他,说他救人一命,获得红颜相报,近些日子一直打探他的消息,令人钦羡。范闲不多说,只是笑着糊弄了过去。
果不其然,他只是走了不出十米,就听闻身后出现了动静。
对方些许也是知道他的想法,刻意顺着他的路线而来,便是想现在对他下手。
他疾走身后便疾走,他停下步子,身后的动静仍未停下步子,他定然是做足了准备的,此刻正准备转身,只侧了半步,就瞧见一道白光扑向他的脖颈。
这是他躲不过的——
范闲一惊,后撤地半步反应及时,短匕抽出挥手抵上,却在与那利器接触的一瞬间断成两截,这是他躲不开、也无法躲的一刀,几乎要在下一秒取了他的性命。
但——
但这把刀就停在了他喉结的前三寸,向前丝毫就可以斩下他的头颅,这刻意地停顿给了范闲反应的时间,他屈膝退后,步法直出,与来者拉开了距离。
“果然是你。”范闲看清了来者。
那是一个姑娘家。
那姑娘身形瘦弱,容貌姣好,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面荡着些光,却露出彻骨明显的杀意,着一身红衣,着实惹人注目。她右手握着把刀,那刀看起来沉重而年老,并不锋利,丝毫不像是刚刚给如此他窒息感的利器。
姑娘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气场薄弱,颇有些那家的病秧子大小姐出走习武的感觉,只是第一眼,就会让人放松警惕。
“你早看出来了?”姑娘微微一愣,但并没有很出意料。
“那日街上相遇早有察觉,你身上的衣物布料昂贵,系于腰间的玉佩……若我没猜错,是皇家的事物。”纵使交谈,范闲也丝毫没有放下警惕,这姑娘的实力远超他所想,若真如五竹叔所言直逼八品,不是他可以抵挡的,但如今局面微妙,他要启程回京,定多的是人不希望他迈入那权利场,“你是故意让我知晓的。”
姑娘点点头:“你说得没错。”
生死临头,范闲仍问:“你是……京中哪家的人?”
“嚯,”那姑娘看着有些失了兴趣,瞬得去了势,收了刀,站得有些不守规矩,“我不是来杀你的。”轻飘飘的一句话,也并没有什么实际证明,却偏让范闲觉得此人真的不是来取他性命之人。
“小范公子。”姑娘突然朝他行了一辑,“范无救,九品,二皇子门下,未来的……”她言辞一顿,又重复了最后三个字,“未来的二皇子妃吧。”
范闲:“……”
范闲:“哈?”
这反应倒是在范无救的预期之内,她眉眼的笑意还没保持多久,便急忙撤去,换上一副冷眉冷眼,看着好不容易轻松下来的范闲的身体猛地紧绷,提声呵了句话——
“小范公子,若是曹雪芹先生在世,你这般欺世盗名,取他人才气于己,定能活活气死他吧?”
范闲遭遇了获得新生以来的第一次滑铁卢,那姑娘言辞灼灼,一语中的,直接叫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这还真是个没法解释的难堪事情,范闲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看着范无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得眉眼弯弯,带了点星光,像是恶作剧得逞的狐狸,“我自当不是什么伟人,他乡遇故友,不请我喝一杯?”
如若说是遇到刺杀事情倒真不会给范闲什么意外之感,只是范无救的出现直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姑娘似乎对他多有了解,连他的底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又直白不掩,三两下,叫他一场仗势输了个彻底。
不适感大于迷惑感,范闲还是露出个不怎么顺心的笑容,“姑娘有何打算?”
范无救酒量不行,典型的一杯倒,对大家酒楼也没什么兴趣,随便挑了处茶馆坐下,那把用黑色布条裹着的道具往桌面上一拍,大有来砸场子的感觉。
正欲上前的店小二被她的架势一唬,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范闲看着她无言,笑容有了点营业感,招呼着店家随便上点东西。
范无救假装没察觉,推辞了饮酒的邀请,右手举着茶盏,毫不客气,“你是不是要回京都?”
范闲:“……姑娘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他开门见山,“此次姑娘来找我,是为了拉拢我到二皇子门下?”
范无救也开门见山:“这倒不是,殿下喜欢你的《红楼》甚过我这把刀,我吃味,极是不愿意你与他走太近。”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这次你回京,我以个人的身份随行,只是希望你看看我的诚意。”
“我没什么其他的想法,就是想跟范公子结交个好友……当然你也可以不答应,但你应该在我手下撑不过三招。”
范闲许久没跟这般直白而袒露的人讲过话了,他从小经历过不少次数的暗杀,在范府为了自保又为了保住家人,大多演着过日子,身边的人深谙规则,说这一套表面一套,倒也让他习惯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范无救就短短两句话,跟他一般直来直去,偏偏弄乱了他的布局。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走位的走位是最强的走位。
范闲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岔开话题,“那些乞丐,都是你杀的?”
范无救没动作,拿着茶盏的手晃了晃,似乎在回忆,半响后,才淡淡开口:
“我年幼时逃荒,途径澹州,有阿婆看我可怜便带着我一起走,那日我出门寻物,回来时阿婆便已经被打死了,死前仍紧紧地抱着给我留的馒头。”
范无救说得平淡,甚至没什么语气的浮动,范闲看这姑娘轻描淡写的模样,内心竟是一悸。
“后来,我险些饿死,是范老太太施舍的一碗粥,此次回来我除了杀人,便是和那些人一起护送你回京。”
范闲问道:“你是来报恩的?”
这话说得姑娘有些不适,皱了下眉:“她救我,我道谢了,若是此恩要报,我身上还有这更大的恩要偿还,我便无法提出要求,这样子我不乐意。”
这话她说得有底气极了,带了两分不客道,偏偏让范闲笑了出来。
“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我还是希望小范公子知道,我是来与你做笔交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