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来到公司的那天,海宇哥将时间定在了下午。那时的我,几乎是觉得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机会了。
海宇哥带着我来到了会议室的门口,示意让我一个人进去。
会议室不大,但里面坐着的是我并不认识的男人。海宇哥说这是他的顶头上司。
“坐。要喝什么吗?我让海宇端进来。”
似乎每个会客人都喜欢这么开场。
我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得体地在他对面坐下,说道:“不用,开始吧。”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公司艺人管理部门的负责人。这次公司呢,希望由我直接来和你沟通一下接下来的工作。”
我点点头,示意了解情况。
“那我们就直入主题的说了吧,我们公司希望能立即解除朴智旻和你的咨询关系。呃,接下来的话,公司会对外进行一波强硬公关来阻止这件事继续发酵。”他慢悠悠地说道,期间还轻啄了一口摆在面前的咖啡。“我想,继续这段咨询关系对你来说也会继续造成生活上各个方面的困扰吧?这也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毕竟智旻能够重新回到舞室,很大一部分都是你的功劳啊。”
我沉默不语,没有及时回复他的话。
“怎么?”他紧跟着说道。
“从我个人角度上来说,的确舆论对我造成了很大困扰吧。但从智旻的治疗的角度来说,提前终止这段咨询,可能并不好。举个例子吧,就像一个人感冒了,吃了药,中途有好转的迹象后,立刻停药了,症状就会反复起来。”
“嗯,这个方面其实我们也考虑到了。其实公司呢,也希望智旻能够稳住现在的状态,所以也是很担心外界的舆论给他的回归带来的压力。如果智旻的确还需要继续进行心理咨询的话,我想公司也会继续安排心理咨询师跟进的。”
听完这话,我眉头皱了起来,不自觉地前倾身子,问道:“你的意思是,现在这个阶段给朴智旻更换心理咨询师吗?”
负责人看我情绪略有些激动,以为我别有深意,挑了挑眉,说道:“这的确是公司的想法。”
“抱歉。但从我的从业经验来看,在这个阶段更换心理咨询师的这种做法,可能会对治疗进程起到反效果。”
“噢?这么严重吗?”他用手抵着下巴,身子往后仰了一些。
“严不严重,说不好。但是我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在咨询后期要更换心理咨询师的,因为心理咨询的整个过程中,最难也最关键的一部分就是建立起双方的信任关系。中途更换咨询师,相当于重新开始一次咨询关系,也就是要重新建立信任,不仅是咨询师要重新去了解智旻,智旻也需要重新放下戒备去与新的人建立信任关系。”
“嗯,但是也不是不可以,不对吗?”
“是。但是你能保证有了第一次,就没有第二次,第三次吗?假设让你把你最痛苦的事情一遍又一遍讲给不同的人,你做得到吗?你愿意吗?”
负责人看着我,严肃地说道:“嗯,我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从你们专业人士的角度看来,也许最好的做法就是由你一直跟进这段咨询关系。但是,我明确跟你说,公司不可能让你和朴智旻继续接触下去的,至少是从咨询关系这一层,绝对不可能。你说的顾虑,其实公司也有咨询别的心理工作室,对方表示这种情况虽然少见,但是不是不可行。相比较下来,我们更不能保证的是,你,和朴智旻继续接触下去,将会产生什么我们不可控的后果,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吗?”
我不卑不亢地看着他,冷静地说道:“出行被拍摄这件事,本身是属于不可控制的因素,合同里也讲明白了,我没有和朴智旻发生什么产生误会的交集,那么就不算违约。我的态度早就表达地很明确了,我不支持你们更换咨询师的决定,哪怕我不是朴智旻的咨询师,我也会这么反对,因为更换咨询师的带来的危害可能让之前咨询取得的进展功亏一篑。”
“我听出来了,你是不会解约的对吧。”
“是。”
“那如果智旻要求结束咨询关系呢?”负责人问道。
我眨了眨眼,冷淡地说:“那当然会,尊重他本人的意愿。”
“好的好的,看来你们咨询师行业还是以患者为重啊。”
“我的建议是,你们最好把前前后后的安排都告诉他,包括可能更换咨询师这件事,也需要征询他本人的同意。”
负责人似乎没什么反对的意思,反而笑着说:“那不如就由尹小姐跟他说吧,我记得明天就是会面的日子对吧?”
我反应过来些什么,说道:“原来今天让我来就是这个目的么?”
负责人又喝了一口咖啡,看着我笑了笑,说道:“有时候觉得,尹小姐你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的的确确很敏锐也很聪明呢?有没有考虑过转行做一些更适合你的工作呢?”
我冷笑着说:“不感兴趣。”
负责人若有所事地点点头。
走出公司的时候,那种与公司谈判的气势瞬间消减了大半。回家的路途中,我坐在地铁里,有些微微犯困,这两天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了。尤其是,坐在站在不远处的两个女孩子还举着手机不停地聊天,虽然声音不大,却也让我想睡也睡不着。
发呆的时候,脑袋里控制不住地冒出来这样一个念头——要不就这样解除咨询关系,一走了之就好了。反正,我也算是大差不差地完成了我的工作,朴智旻也马上快好了,我拿钱走人不就行了?
我记起来,母亲走后,我决定回国发展,离开韩国两年后,再次回到这里。时间虽然不长,却也已经是物是人非。尹申河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寻找落脚的工作室实习。他不说二话就打通了人脉,哪怕原先在毕业后再没有过联系的安相赫前辈,也看在他的面子上邀请我进入了工作室。但进入工作室之后,日子并没有好起来。安前辈的工作理念本就与我不合,工作室也没有给我这样的新人派发什么正经工作,到了工作室就只是做一些打印文件、整理表格的杂活。于是我总是工作室里最早下班的那个,每天领着填饱肚子的薪水,除了呆在租来的房子里看一些文献和闲书,就是在向外递交简历,不分什么心理工作室的大小,只是希望能找到一个真正做心理咨询的工作室。
直到尹申河让我接过这个活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能量到底有多大。我觉得当时的我的确想得很天真和简单,这笔单子赚的钱足够我一年不愁吃穿,干嘛不接?
但现在看来真是愚蠢至极。
第二天,我稍微打扮了一番,看上去不那么憔悴和疲惫。整理好了一些必要的文件后出了门。最开始的一两次,我还需要循着导航的路线走去地铁站,不时看一次地铁的站点,到现在,我想我几乎是能闭着眼睛走过这几个弯道,掐着时间就能知道多久下车。
海宇哥在公司一楼的前台等待着我。他似乎已经消气了,变成了往日那副亲切的样子。但不知为何,我却感觉到与他们这些人之间产生了一层隔阂。这种隔阂,哪怕是我第一次认识他们时都不曾有过的。
“秀真,智旻他在三楼的会议室等你。”海宇哥带着我到了会议室门口。这里不同于以前用于会面的会客室,会议室大半用玻璃隔开,外面的人能清清楚楚里面的人都在做些什么,只是听不到声音而已。
等待的时候,朴智旻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优雅地翘着二郎腿,神情看上去有些冷淡。他很快就注意到窗外有人靠近,于是抬起头看到了我们,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温柔的笑容。海宇哥交代一两句就离开了。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我和他在圆桌的两侧对坐着。
“下午好。”我把包放在了一旁的凳子上,打算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文件。
“下午好。”朴智旻看着眼前许久没见的人,似乎在认真打量着在这些天里眼前这个人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似乎从没像现在这样观察这个人,从没像现在这样有些迫切地希望找到她的一些什么变化。他观察得不动声色,但又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像并不担心被发现的样子。
他最终发现了,“你今天化了妆。”
我拿出文件,放在了桌上,如同往常一样,将一些记录的表格摆放在我的面前。
“嗯,其实我每天都有化妆。”只是今天的妆格外正式了一些。
“是吗……”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没想到我今天才发现。”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捏着纸张的手不禁收紧了一些。或许是因为从未在这样一个能被人看到的地方与他独处会面,我感到有些紧张,不管是面对会议室外可能存在的人,还是面前这个人。
看见眼前的人没有什么回应,朴智旻只好找话题说道:“看起来,今天的会面会跟以前有所不同。除了同事,我好像从来没在这里跟别人聊过天。”
我低着头,一边在记录表中熟练地填写下日期,姓名等等一系列不需要经过脑子就能填充的空白,一边平淡地说道:“是的。这很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了。”
我以为对面的他会沉默很久,但他好像并没有太过于惊讶这件事。
“果然是这样吗?”我听到对面的人小声地说,没能抬头发现那人古怪的神情。
“公司已经和你说了吗?”我问道。
面前的人调整了坐姿,又变成了在医院里那样柔和顺从的样子。
“没有。他们好像什么都不想让我知道,我自己猜到的。”他腼腆地笑笑。
“唔……我们先进行正常的会面流程吧。在这之后我会和你说明这件事的。”我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看着他说道。
“好吧。”他好像有更多的话想说,但现在我却不想再往下深究了。
最近练习的频率如何?
——大概每天会练习六到八个小时。
唔,手上的伤口有受到影响吗?
——平常很小心,所以现在为止还恢复得不错。
练习的时候再倾听乐曲的时候会有什么不适的反应吗?
——如果不是很累的话,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了。只是如果练到晚上,可能会有些短暂的耳鸣或者犯困。
在出现不适症状之后有继续练习吗?
——没有。我稍微捂一捂脑袋,所有人都会拦着我练下去了。
嗯,这样的症状相比较上一次会面来看,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上一次会面的时候,你的情况是会在疲惫的时候感到畏光、晕眩和头痛,这样的时间一般一天会多次出现。现在出现还会有这些症状吗?
——基本没有这么明显的感觉了吧。
你觉得回归在即,会有很大的压力吗?
——这么说可能有点很不负责,但是,我其实觉得没有太大的压力了。
噢?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感觉经历了很多绝望的事情之后,现在的状态已经让我觉得很满意了。即使这一次回归没有达到最好的状态,观众可能会失望,但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我也觉得,在以后,会逐渐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呈现出更好的表演的。
嗯,好像跟我一开始认识的朴智旻有些不一样了。
——是吗?
是。
——你一开始认识的我……是怎么样的呢?我很好奇。
他看向我,似乎是发自内心地想知道这个答案。
这一次,我没有像从前一样绕开这样的话题,但也只是简单地回答道:
“偏执但又脆弱,像花一样美丽。”
我想了想,又补充道:“还记得我说过吗?你很像那朵水仙花。”但其实并不是那样的水仙。
他回忆起很久都没能看见过的水仙花,在窗前,陪伴他冷静地端视着每个下午。
“原来以前的我是这样吗?”
“首席,以前的你也是现在的你。”
他愣了愣,对于这个称呼似乎有些陌生,不好意思地偏过头。
“尹小姐,你待人很有耐心,也很温和,有时候也很幽默,这是你在我心中的我的印象。作为,上个问题的回报。”
“看来我很不礼貌了,说出的形容并不是那么好听。”我低笑,打趣地说道。
“但是是发自内心的就够了。对吗?我也是发自内心的。”
我笑着看他,点点头。
我想,房间里外应该是不一样的世界。不论曾经还是现在,不论我们的处境是否被人偷窥或是监视,好像在这个房间里,又或者再以前的那些街道上,总之,你总是能感觉到他身边不一样的磁场的。身处这样的磁场里,你好像就是忘记了很多东西。外面那些人的眼睛也好,网上的谩骂也好,那些信件也好,破碎的照片也好,规矩也好,道德也好,统统都快要忘记了。
在那一时刻,我好像能笃定他也是这么想的,好像能笃定我们有着共同的感受。
但他的笑容正在渐渐地消失,眼神依旧温柔,但却紧紧地抓着眼前的人,有种不会放手的执念藏在里面,可惜的是,当时的我并没有读懂这个表情。
他认真地开口说道:“所以你没有同意解约,对吧?”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解约的事情。他也注意到了我的惊讶,很有耐心地在等待我的回答。
“其实,你应该知道了很多吧,哪怕所有人都在瞒着你这些事情。”我试探着说道。
他没有回应,盛着点点笑意的黑色眼睛盯着我,似乎一定要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没有。”
我能明显地感受到,对面坐着的人松了一口气,我接着说道:“但公司打算为你再安排一位资历更加优秀的咨询师。”
“既然你没有解约,那就不需要新的咨询师了不是吗?我也不会解约的,你难道不知道吗?”他轻松地说道,像一个孩子,好像觉得这些事情,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做到。
“但……”
其实我并不知道怎么反驳这一句话。事实上,就连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公司合同的条款好像并没有那么严谨,事情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或许真的就像朴智旻说的这样,我们可以继续维持这段咨询关系,反正,已经快要走到头了不是吗?
“为什么今天,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看起来很累,哪怕化了妆。”他看似随意地问道,又岔开了话题,“平常不是,只是画一画眉毛吗?”
我的心绪忽然被打断了,心底一惊,很快反应道:“你不是说你看不出来吗?”
他看着我,笑着说:“抱歉,一开始骗了你。现在这么说,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我不知道怎么的,尽管被骗了,却又莫名有些小小的喜悦,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又岔开了话题。大概是因为原来他一开始看出来了?我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平静。
“我可还记得,三天前你挂了我的电话。”
“我那是……突然有事。”这个借口简陋到连我自己都不信。
“原来是这样,那好吧。”
“拜托,你现在看起来很敷衍的样子。”
“怎么会?我真的相信你了啊。”
“但看起来像是在说:‘我从没听过这么烂的借口’。”
“所以尹小姐,承认了是借口吗?”他笑着说。
“当然没有。”
“那就对了。我相信你的话,这没有错吧?”
“当然是没错,但是……”
“没有但是了。”
“切。”
我好像知道了,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在逗我开心。
“滴滴——滴滴——滴滴——”摆在会议室桌上的电子闹钟响了,今天的会面时间似乎过得格外迅速。
我正要伸手去关闭闹钟,他却抢在我的前面按掉了闹钟。两个人的指尖,有一瞬间短暂的触碰。
我悻悻收回手,拿起了笔,打算写完刚刚没有写完的语句,却忘记了刚刚到底要写什么东西。
他没来由地说道,“明天晚上有空吗?”
我点点头,说道:“有的。”如今作为一个不完全失业人员,空闲的时间简直多了去了。
“虽然上次在电话里,你拒绝得很干脆。但是我还是想当面知道你的回答。”
“你想,说什么?”
“既然有空的话,那可以允许我,借用一些你的时间吗?给我一个,与你共进晚餐的机会吧。”他如是说道。
“哪怕有被人看到的危险,哪怕现如今这个时候很不合时宜,但越是这个时候,我越是觉得着急。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过。”
“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用一些借口回应我了。我只是想确认一下——”
“你真实的心意罢了。”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我看向他,望进他的眼睛里,那里好像闪烁着细碎的光,让人有些捉摸不透,又令人感到着迷。
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种错觉。
好像眼前的人已经知道,我再也拒绝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