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
门铃声突然打断了我回忆的思绪,我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向了那被顶灯点亮的门。
“叮咚——”
我起身走到了门前,看了一眼门口的监控画面,一个快递员拿着快递,低头看着手机。
“最近多注意一下安全。”
闵玧其的话在我耳边响起。
“叮咚——”快递员又按了一下门铃。
我开了门,那个快递员看了我一眼,确认道:“尹小姐对吧?这是您的快递,麻烦签收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过来的一瞬间,我有些发怵。
“这个快递公司的快递会送货上门吗?我好像从来没有收到过你们的上门快递。”
“噢,是这样的,一般的快递我们是不会上门送货的,如果有上门需求,需要提前联系我们快递员。而且这个是到付件,还需要您当场签收。”
我皱了皱眉头,几乎已经确认了这个快递来者不善。
记得大学的时候,我参加过一次由多个学院共同组织的心理学交流沙龙,前来参加交流的同学,除了有心理学科专业的同学外,还有一些其他学院的心理学爱好者。在那次沙龙上,与一位计算机学长的交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们在聊天中,除了讨论心理学与计算机科学的交互应用之外,还会闲谈一些轻松有趣的内容来活跃气氛。我已经忘记了是谁先起的话头,总之,我们谈起了关于自己学院辅导员的趣事。他听说他们学院的辅导员在跟一位本校的研究生学姐谈恋爱。我听着这个八卦尤其耳熟,深究之后,才发现那名研究生竟然是我的直系学姐。
他当时或许是八卦之魂燃了起来,追问我那个学姐的姓名和年级。那位学姐由于是本校直博,因此在攻读研究生的阶段仍然和当时带她的本科辅导员还有联系,我也是在一两次学生工作中认识了那位学姐。我想知道姓名和年级没有什么影响,于是满足了这位朋友的八卦之心。谁知,他获得这些信息后,就把放在我们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切了屏。一个黑色的命令框界面映入眼帘。紧接着,只见他快速地敲击键盘,在命令行中输入了一串我看不懂的指令后,又向我征求那位学姐的名字具体是哪几个字。我好奇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于是回答了他的问题。随着回车键落下,黑色屏幕上,白色的代码符号滚动起来,那让当时的我想起了会自动扭转播放弦乐的八音盒。
“找到了,2班的,电话号码……学号……。”他用光标拖亮了一串数字,操纵着触摸板向下滑动“嗯……获了蛮多奖的嘛,可以啊,辅导员还是有眼光。就差照片了,你有照片吗?”
我瞪大了眼睛,眼睛从屏幕上移开,看向他,点了点头,“有,给你看就行,你别……这么查了。”
他笑着说:“连的黑网,数据库是违法的,你别说出去就成。总之,在网上也要注意安全。”
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的我震惊地说不出话,又听见他一本正经地说:“要不给她父母打个电话吧?我觉得我们辅导员挺渣的,得提醒一下父母挽回失足少女……”
“你这也能查到?欸,别,你不会真要打吧?”
“开玩笑的。”他随手关掉了页面,像是关掉跑完一个工程的代码界面一样普通,“上次xx地方公安局的网安出了bug(漏洞),我当时想,‘欸,我们那辅导员刚好就那个地方的’,然后,我就顺着这个bug,找到了他的身份证和身份证照片,给他发了过去,把他吓了一跳。”
我说不出话来,到最后,只能哭笑不得地说道:“原来计院的辅导员属于高危职业吗?”
“我拒收,这不是我的快递,你走吧。”说罢,我便要关上门。
“稍等一下,小姐。这个寄快递的人提前跟我打过电话,他说如果您不接快递的话,就让您看一下这个快递的备注,说您看完再决定拒收也不迟。”
我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硬着头皮看向了包裹上写的备注:
[拒收的话,里面的东西就不只是发给你一个人看了哦~]
我的眼底一片阴霾,看了一眼那隐约呈现盒子形状的快递。
“你们检查过快递里是什么东西吗?”
“呃,这一单,我看看,噢,是私密件,我们不会翻看快递的具体内容。”
“没有危险品之类的东西?”
他愣了一下,说道:“这个当然不会,我们公司在揽收的时候虽然不会查看具体的快递内容,但是安检的过程中都会确认快递内没有违禁品。”
“到付多少钱?”
“噢,4000元(韩元)。”
快递员走后,我斟酌了一番,拿出手机录制视频,开始拆这个快递。想着,或许遇到什么恐吓信之类的东西,这样的“开箱视频”还可以做个证据。
我谨小慎微地拆开了快递袋子,发现里面装着一个普通的黑色盒子。我缓慢地打开了盒子后,发现里面压根没有什么危险品,只是躺着一堆散乱的照片。我放下了手机,拨开一些照片。发觉这些照片无一例外都是我和他的“合照”。
不仅仅是网上那四张模糊的照片,这里还有更多、更多的,清晰的照片。只是,每一张照片里那些关于我的部分,要么就是有刀片割过的痕迹,要么就是被不透明的红色记号笔涂抹了面容。
在我拨开一摞照片之后,一张白底红字的卡片露了出来,卡片被放在了一堆照片的最底下。上面的字歪扭着,红墨四溅,像血一样。
“等着吧,你会付出代价的。”
“你该死。”
“这些都是你的下场。”
我放下了卡片,拿着手机拍了一遍照片,随后拨下了112的号码,却在那个瞬间犹豫再三,迟迟不想点下那通报警的电话。
报警后有用吗?警察能做些什么?连我的住址都能查到的人,会愚蠢到用一个快递暴露自己的身份吗?对这样的人,告诉警察不过是小孩子告状一般的把戏罢了吧。
房子里无端地寂静了一小会儿,我背着身,站在窗户前,发了一小会儿呆。我并不会经常想起独居的恐惧感,但现在,这样的感觉似乎过于强烈了。
过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来,低垂眼帘,删去了那串号码,将手机轻轻地放到了桌上。紧接着,缓慢地将卡片撕成了两半,丢到了垃圾桶里。
我再次走到了家门前,检查了一遍门锁是否安全如旧。在那之后,我抱着盒子,回到了卧室里。狭小的空间中,那种恐惧感才慢慢冷却下来。
我坐在了地上,靠着床。从黑盒子里取出照片,一张一张地翻看。
手边的第一张照片是在医院门口,我和朴智旻正走出医院大门。定格的画面里,那是一个晴朗的白天。我们缓慢地靠近医院后面的观赏草坪,那是一段短暂而愉悦的路程。
我看着照片,回忆起更多的细节。
在经过一段白石铺就而成的小路后,我们坐在草坪边上的长椅上闲聊。
事实上,更多的都是我在向他讲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像个随时随地都会被风吹走的空壳,目光不知道放在了哪片草地的缝隙中。一开始,我还不紧不慢地谈论一些人文作品和社会史,到后来,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安静了下来,开始和他一起坐在太阳底下发呆。
“我累了。”
我知道,在草坪上度过的一个漫长下午就此结束了。朴智旻自顾自地起身,用那只被瓷片划过的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像是感受不到伤口拉扯的疼痛一样,转身要走。
我还坐在长椅上,降落的太阳让我感到轻微的困意。
他走出了一小段路,似乎发现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于是那个背影缓缓转过身来,投递来一个带着些许冰凉和疑惑的眼神。
你还想要多待一会儿吗?他这样问道。
我看着他,似乎呆楞了一小会儿,又或者很长的时间,总之,这段空隙足够让他走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
他又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双手轻握,放在腿上。
那就多待一会儿吧。他目视着落日,平静地说道。
我将这张照片抽放到最后的位置,看到了第二张照片。
那是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拍摄的照片,正对着我们去过的那家电玩城,拍照的人似乎等待了很久,天已经彻底暗下来。我和他正从那家有些年头的电玩店里出来,两个人各自抱着一杯饮料和一只布玩偶。
我记起来,饮料杯子里面装着的是冰可乐,布玩偶是老板送的“安慰奖”。因为我们抓了五十多次都没抓中一个玩偶,所以老板打开了抓娃娃机,让我们挑了两个玩偶回家。娃娃机里面就只装了一种兔子玩偶,长着夸张的长耳朵,但是穿着不同样式的衣服。朴智旻看起来兴致缺缺,所以最后在分别的时候把他的玩偶丢给了我。那天我回到家,大呼可惜。应该让他签个名再给我的!
我看着照片,回忆让我的思绪到处乱窜。朴智旻似乎一直都很配合我,无论是到哪里去,还是做些什么。跟他商量的时候,他似乎总是没有自己的想法,仍由人摆弄的样子。又或者是,出于一种礼貌的态度吗?这在一开始的日子里总让我感觉到疑惑。但到后来,我便再没去想过这个问题,像是在逃避什么较真的事情一样。
我的手轻轻抚摸过照片上被刀划开的部分。照片里的我因为那些缺口,总是残缺和模糊的。
在那个瞬间,我竟觉得有些“幸运”。
这些说出去永远都不会有人相信的回忆,就在现在有了存在过的证明。
但这样说起来,却又多多少少显得我有些可怜。到现在,我都从没敢拍过一张关于他的照片,更别说是两人的合照。
想到此,我自嘲地笑了。如果不是这些照片,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与他的这一段回忆也会随着时间的洗刷而变得模糊。
我想起来那张卡片上的话。代价?我的的确确付出了很多很多代价。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照片被划破、被误解、被声讨、被否定,我却只能保持缄默,闭口不言。更可怕的是,连我自己都知道,没有人会相信这些荒唐的故事。而我自己,更是背弃了从入行以来就奉为圭臬的职业道德,不仅如此,还为我本来所热爱的事业抹了黑。如今与我有关的同事和工作室,都要被迫牵扯其中,遭到不分青白的污蔑和质疑。
这恐怕是我和老天做过的最不划算的一笔交易了,居然还有人觉得这不公平。
看见过照片的人似乎已经出离愤怒了。
看到照片的时候,你到底又想到了些什么呢?
为什么出现在照片里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为什么那个人的身边会出现第二个人?
他完美到不容任何人染指的地步吗?
我抓着那一摞照片,猛地朝对面的墙上砸去。被泪水浸染而模糊的视线里,照片散落了一地,变成一摊子待人拾起的狼藉。
一些照片翻转了过来,背后涂涂画画了一些声嘶力竭的话语。
我拿起脚边的一张,背后写着话:
“为什么你要对这个贱人笑?”
我翻过照片,镜头里的我正打着电话,望向马路另一边驶过来的车辆,似乎在寻找某一辆车。照片里的他靠在围墙上,双手抱胸,偏过头,看向旁边靠在不远处的我,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柔的笑意。
那是一个我恰好错过了的笑容。
我盯着照片里的人,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忍住了那一瞬间撕碎照片的冲动。
因为我很清醒地知道,这不存在于我记忆里的瞬间,一旦撕碎,就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