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赞,是一种质地甘美的东西。
熟透了的葡萄,浸透了蜜酒的果实,常以晕乎乎的食后感麻痹人的大脑。
大原惠世不愿重蹈覆辙、飘飘然地大意醉倒。
好吧,这是自我美化。
其实不管怎么想,当时她对于赤保内都是有敌意的。
说出的话过分得就像趴在果实上的苍蝇在振动翅膀,嗡嗡作响,抖出一团丑陋不堪的污泥。
“你这种在上…外貌在上位圈的人懂什么!心里在鄙视我吧?像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如果讲漫才,肯定也不用扮丑装傻……”
污泥掉进了未开垦的森林,落在了连鸟的足迹都没有的雪原。
赤保内安静地、仿佛就是为了听她发火才前来搭话一般地、待在原地。
那个时候,赤保内在想什么呢。
当时的大原惠世不知道或者说不愿意承认那位赤保内也会有烦恼、也会有苦痛——比什么都没干都会被扯入异性关系的漩涡更让人烦躁的,什么都没干也会被校外的不良堵在路上,什么也没干只是穿着校裙就会被路人上下打量或给个白眼,什么也没干就会成为奇怪的议论的中心。
以大原惠世其时的阅历和想象力,她只能想到这种浅显的程度。她光想到过美貌对于不巧地以女性的躯体行走于世间的赤保内而言可能构成麻烦,她没有想到那可能是一种差点将赤保内吞噬掉的东西。为了不被吞噬掉,赤保内选择撕咬,所以赤保内才会叫她去咬人、去坚定地下嘴。
大原惠世,她可怜起了什么都没干就要被人辱骂痴心妄想的自己。
生来就是不同的性别,有错吗?
为什么其他人看待一女一男在一处时永远只会想到可能会发展成恋人的那种关系?
如果友谊只能在同性之间产生,为什么产生的条件还要那么苛刻、至少对「大原惠世」从不宽容?
一个性别为女的生物的身体对性别为男的生物来说有没有吸引力,这和本来就对她的身体不会产生邪念的那部分性别为女的生物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要拿这个当作交友的标准?
她们的标准到底是什么?不能毫无吸引力,也不能太有吸引力?所以,像赤保内这种人,只有明确表示出“不和任何人交往”,才能不招来猜疑和忌恨?
就算赤保内将界限划得再清楚,这不还是惹来了恶意吗,比如,此时此刻的她……
“…对不起,我肯定是疯了才会说这些……”口吐恶言带来的愧疚加倍地灌满了胸膛,大原惠世呢喃,“……对不起……”
疯子。
自从被父亲告诫“不要学你妈,她脑子不正常,疯掉了,这样不招人喜欢,女孩子要温柔”,赤保内紬就在想:
“温柔”是个中性的词,为什么父亲要说“女孩子要温柔”。
明明,是因为觉得温柔,她才喜欢和爸爸亲近的。
妈妈脾气不好,爸爸很温柔——不懂事的年纪,赤保内紬和不少人这么直言过。
可当爸爸越来越多在她面前表露出对妈妈的嫌恶与不满,赤保内紬就越来越不觉得他温柔了。
温柔的爸爸,不复存在。
眼前的,是父亲。
并不打算把她留在身边抚养的父亲。
离开了父亲的妈妈,越来越温柔了。
赤保内紬也曾走入过涅朵奇卡的怪圈:年少不知事时,对稍微做了点伪装的父亲,滤镜太重了。
有些人正是做了不温柔的事,才会指责被其伤害的人的反击不温柔。
什么“女孩子要温柔”啊。
是“人要温柔”才对吧。
父亲自己都没做到,谁要按他的要求来做啊。
她现在已经姓赤保内了。
可在改姓赤保内之前,紬没能对父亲说出这样的话——
“没有疯。大原同学,你很正常。”
——妈妈没有疯,妈妈很正常。
“奇怪的是其他人。”
——爸爸,你对妈妈不温柔。
“我以为,大家都会喜欢你。”大家都应该喜欢你才对。
——大家不喜欢的,是不温柔的「人」。
——我不要喜欢你了,不温柔的父亲。
温柔的爸爸,搬家时没带走的、需要精细喂养的小丑鱼,在同一年离赤保内紬的生活远去。
同时碎掉的,还有——
“我啊,以前想过当演员。从没想过当搞笑艺人。”
“……??”被赤保内紬的自说自话惊到暂停了连声道歉,大原惠世的表情里写满了“和我说这些干嘛”。
“靠脸吃饭的话,就免不了被人当笑话来欺负。”
该怎么形容吐露一点秘密的感觉呢?将钻进鞋里的一粒小石子抖落出来,给她行走时构成障碍的东西就减少了一点。
赤保内紬轻松了:“要不要和我搭档试试?漫才。大原同学想见到的、不是看笑话的眼神,我也想见到。”
“我来当装傻的那个。我会努力有趣起来的。”
污染了野林和雪原的黑泥、大原惠世以为不可饶恕的言语之罪,就这么被大自然强大的自我清洁能力、被赤保内紬宽赦了。
“怎么突然从笑话升级到了漫才!!”大原惠世别扭道,“还有,都到这个地步了,就别叫我大原同学了吧。”
“惠世。”
“突然就喊名字也太快了!!”
“果然,比起装傻,你肯定更适合吐槽。”
……
……如果其余女生排斥她,是因为她会降低她们对异性而言的吸引力。那么,赤保内是因为苦于自身的吸引力过多,才愿意和她在一起吗?
数年后的大原惠世,已经不被这个问题困扰了。
因为赤保内看到她的外形慢慢向正常人靠拢,并没有出现过负面情绪。
“我们的梦想,是让别人看到我们的时候,眼里露出的不是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
大原惠世:“当时说会努力有趣起来,努力了真久。”
惠世这不是在嗔怪。她是在感慨。
赤保内紬:“没办法,我脑袋里只有这些东西呀。能让我们独一无二、和其他人区别开来的东西。”
赤保内紬从小起就生出的朴素的疑问:
男作家就是作家、文豪,女作家就是女作家、女文豪;男作家写的就是文学,女作家写的就是女性文学;男搞笑艺人就是搞笑艺人,女搞笑艺人就是女搞笑艺人……
女护士就是护士,男护士就是男护士;女派遣员工就是派遣员工,男派遣员工就是男派遣员工;女保育员就是保育员,男保育员就是男保育员……
太不公平了吧。
明明都是「人」。
小时候憧憬过当“演员”,有部分因素是,这个词,表现得比较「公平」。公平,指的是“演员”“女演员”“男演员”这三个词的使用场景。
和演员类似的职业,赤保内紬放眼望去,竟然找不到合适的。
老师好像是,但老师要分科目,一旦分了科目,又没法做到形式上的“平等”了。
赤保内紬不想呆在多数那一边,也不想呆在少数那一边。
这何尝不是一种胆怯。不愿意面对这世间本就没有衡平之物的现实。
在成为辱骂社会不公、职场性别不平等的、为数不少的可悲大人之前,进入青春期的赤保内紬发现了让她格格不入的事。
——对她来说,无论是女是男,从生理上来讲,她的感觉都是一样的:没有特殊的冲动。尽管对于同性,她会有心理上的亲近。
大部分人并不是这样的。
就像大部分人只会抱怨自己身处的性别所受的差别待遇,只口不提反过来又如何。
如果重新投胎成为另一副躯体,大家应该会换一套完全不同的说辞、截然相反的立场吧。
细菌、虫子、机器人,都是些本就无所谓是母是公、是雌是雄的东西。唯有后者是人造的,便也要区分一下是女是男了。
假使套上与自己身体性别一致的、机器人的外壳,人仍要战斗,那只不过是为了生存下去以及更好地生活而争夺资源罢了。
赤保内紬想做的,并非战斗到底。
套壳,本就是不人道的。
并没有蓄意引发骂战。她只是想,既然没人会用她这种角度看了世界、还把它说出来,
那,她和惠世,说不定能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
独一无二,就不会被按头套壳了,而是作为「搞笑艺人」留名。
事与愿违。
成名需要标签,标签被打上了就难以摘下。
或许,选择露脸、把演出的视频发布到网络上时,她就该认清现实:利用外貌红利之人必不可能得到纯粹的眼光。
赤保内紬也曾怀疑过,要不要放弃这些主题,让大原惠世想一些正常的、安全的、不会被骂的。
大原惠世说:“反正我不会写段子的,你要是不写,我们就只能解散了。”
“解散了以后,惠世会去做什么呢?继承家业吗?”
“赚钱养活自己的事。一切皆有可能。”
“不是,我是说,为了让别人不看轻自己而做的努力。”
“不需要额外的努力吧。因为我看得起现在的我自己。”
“惠世,长大了啊。”赤保内紬笑了笑,“我还想着,以后可以加盟惠世家的店呢。加盟店,是叫franchise吧。”
“太看得起我家的餐馆了!那个规模成不了总部的啦。”
从一开始,惠世就对“成为搞笑艺人”没有执着。
在惠世的回忆里,同样没有执着的福永招平,已经进入二十代中半的福永招平,又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点决定开始了呢?
之所以说是“开始”而非“重新出发”,是因为,尽管福永说过他“更换了搭档”,但赤保内紬检索过他的姓名,并没有关于旧组合的任何信息、任何参赛痕迹。
除非他从前用的是和本名无关的艺名。
无论如何,在业内,“福永招平”这个人就是才刚开始。
赤保内紬点进了line聊天页面,福永发来的“不可思议”那条消息终于变成了已读。
通过消息提示横幅掌握消息内容,就可以读到却不会提示对方已读。
赤保内紬经常这么做。但这次显然翻车了,因为惠世竟然直接去征询了福永的同意,关于是否要将他们的过往告知她。
既然如此,就不能继续晾着了。
晾着,是因为苦恼该如何回复。但眼下,从大原惠世那里听说了福永招平的过去,赤保内紬有了可以代替回答的问题,询问那位现·Franchise的吐槽役——
赤保内紬:[福永君,你为什么想当搞笑艺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