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史是一州副官,实权不低,纵容亲眷在他管辖的城池下如此作威作福,她顶上那位刺史竟也不多加约束,看来这地方浑水不浅。
伍昭故作不满地重重一放茶杯,质问那管事道:
“这就是醉仙楼的待客之道?什么酒蒙子都能在别的客人跟前随意撒泼吗?”
“这、这,”管事的满脸为难,小声道;
“客官您远道而来、有所不知,那位薛小姐背后确实有些……”
伍昭惊讶道:
“这么说,她真是汴州长史的侄女?”
管事的连忙点头,一脸歉意地与她商量道:
“小店经商,免不了要和顶上的各位大人打招呼,这尊佛咱们还惹不起,您看,能不能……?”
伍昭摸着下巴,像是在斟酌着其中利弊。管事的悄悄松了口气,心想还好这位客官明事理。
然而还不待他重新给伍昭物色新人,就听得耳旁传来巨大碎木声响,大堂嘈杂宾客声音顿时静了,所有人纷纷转身过来一探究竟——
管事的魂都快吓掉了,眼前这位看起来十分好说话的客官竟一脚踢翻身前红木桌,茶盏玉壶裂了一地。
就连那位抢人的薛小姐,也被这声巨响吓得酒醒大半,她定睛看去,却见管事身边那位红袍女子双手抱臂、冷笑一声道:
“你小姨是汴州长史?我母亲还是大周皇帝呢!”
——这话就有点太嚣张了,堂内宾客寂静一瞬,随后大笑议论声四起,唯有沈、谢、黄三人心中默念得罪,掏出手巾开始擦汗。
薛小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被人轻视挑衅,怒火直冲脑门,指着伍昭破口大骂,还冲到她身前作势要打,被苏巧轻松挡下。
堂堂官家小姐,她出门寻欢自是有一群溜须拍马的狐朋狗友与随身侍从跟在身边的,这番本人没能讨到好,立刻唤周围人出手,扬言今日非要给伍昭点颜色瞧瞧不可!
伍昭身后宾客中也藏了几位随行禁军,推搡踩踏间,又引起更多人的不满,眼见就要变成两波人的械斗冲突,醉月楼的老板总算姗姗来迟。
管事的见状不对,立即向上请示报了官,正坐在雅间中吞云吐雾的老板听到这情况又是一阵头疼:
今年还没过半,豪横客人为争夺她楼中歌伎大打出手的事端便屡禁不止,损坏的桌椅玉器开支不小,更有孩子因此受惊,日渐憔悴的,损失何止千金!
她虽早做好了打算,月月向这汴州的官奶奶送去银两上下打点,不至于让官府来寻醉月楼的过处,可偏生是官家亲眷要惹是生非,这可就就让人犯了难。
那薛长史家的亲侄女薛桃,正是这汴州一霸,薛长史生不出女儿,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看待,唯恐摔了砸了,要星星要月亮也给摘。
薛桃生性跋扈顽劣,她强抢民男当街打人一类的事迹,在汴州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她背靠官府,又始终没有闹出人命大事来,刺史看在长史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就连富甲一方的醉月楼老板都拿她没办法,平民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哎哟,奶奶们,和气生财、和气生财——砸了小店事小,惊了我楼中佳人,却难免有失君子做派呀。”
楼中打手好不容易将两波人分开,老板连连劝和。伍昭身边侍卫身手了得,没让人近得她身,薛桃额头却在混乱间被什么撞到,肿高一大块。
她从小到大还没吃过这种亏,一时间气得狠了,被打手拦着大声叫嚣:非要将伍昭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不可!
伍昭抿唇一笑,对那脸色煞白的抱琴公子道:
“阿雪,我头好晕啊,给我揉揉吧。”
薛桃:“……”
薛桃:“你找死!你有病啊!!”
官府一听是薛大小姐和人起了争执,派人来得很快,不由分说将伍昭等人拿下拷走。
原本这种没闹出伤残的小打小闹,常规处理便是把罪魁祸首抓到衙门关押几天,赔点赎金将人领走也就算了。
然而薛大小姐着实被伍昭此番挑衅狠了,拦住大堂诸多人等一概不许离开,非要闹到对簿公堂。
夜渐深,刺史大人早已睡下,差役没有办法,只能将这一应人等都先行收押,速速禀告了长史去,再待明日断决。
太女殿下身边暗卫多,沈、黄、谢三人连个护主的机会都抢不到,因此也不在官府逮捕之列。
眼看着太女殿下就要被人带走,却始终不曾表露身份,几人拿不准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也不敢妄加开口争辩。
谢迁老实本分男儿家,实在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虽然知道有苏巧和诸多暗卫跟着,必不可能让太女殿下受什么委屈,却还是担忧得面色苍白。
伍昭便在被人压着与他错肩而过时朝他笑笑,宽慰道:
“别哭啊,我好着呢。”
薛桃不解其中内情,见她二人行为过密,皱眉道:
“不是吧?你有这断袖癖好还来抢我的人?”
伍昭也不解释,斜睨她一眼:
“哦,这么一看你也有几分姿色,待会儿连你一起抢了。”
“……”薛桃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差点被她们断袖吓晕。
两波人都被暂时送到府狱关押,薛桃显然不是第一回进宫,然而每回都能平安无事脱身,她对这地方也没什么敬畏心理,到了自己的单间狱中如鱼得水,与伍昭互呛两句便倒头睡去。
伍昭重心本不在她,不做多理会,进了这汴州大牢后四处观察,发现衣着鄙陋的穷苦人不在少数。
众人纷纷打量着她们这一行新来的,伍昭也不摆架子,怒气冲冲咒骂官府几句,便与其中一些人搭上了话。众人互诉衷肠,除了猖狂认罪的几个,剩下大半都说自己冤枉,不知真假。
其中有位衣饰稍整洁些的,情绪最为激动,一听伍昭半真半假描述官家小姐仗势欺人,立刻一拍大腿将自己坎坷身世吐露了个透彻。
“我家是做香料生意的,”那女子愤愤道,“我母亲白手起家,全因机缘巧合和天竺商贾有些来往,进手的香料都比别家新奇些,生意才有起色。可始终比不得那些祖上有余荫的在汴州城根基深厚,人家只消在官奶奶面前说上几句话,立刻便能寻个由头查了我家运货的商船,还令人守着河口,不许我家伙计下水。我脾气大些,去同他们相闹,更是惹了这牢狱之灾”
这么猖狂?
伍昭眉头微挑,一面听对方絮叨,一面思量着。
官商勾结的事她不是没处理过,吞了朝廷的赈灾工程款嫌不够,还要想办法去搜刮民脂民膏的也屡见不鲜。只是长安毕竟天子脚下,大品官员做事还算知道收敛,就算是深得母皇器重的几位大臣,作风也没放纵如此。
她心底冷笑一声。汴州官府还真当天高皇帝远,有贪无处管了?
是夜子时,汴州府狱灯火通明。
甲胄上刻了“周”字样的数百禁卫军举着火把,佩剑出鞘,将府狱围得密不透风。
当值狱卒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吓得腿软手抖,战战兢兢朝那领头的将士喊话,质问其围狱缘由,对方却将手中帛书一抖,展开宣读:竟是陛下派遣御史监察汴州水患的圣旨!
见她们来势汹汹,手中信物又做不得假,狱卒纷纷跪倒在地,也不知该不该接旨……别说圣旨了,以她们的级别,就是刺史大人的手谕也鲜少有人亲自接到!
一群人僵硬跪拜着,生怕惹怒了对面这群刀剑上沾着血气的祖宗。
“蠢货,”同站到禁军前方的黄总督怒骂道,“还不去请汴州刺史?”
“……是!”那狱卒仓惶逃往官府方向。
寂静夜里,随着那声颤着哭腔的“报——”,整个汴州城的大小官员都不得不从梦里睁开了眼睛。
汴州刺史头皮发麻,慌乱间连外衣都穿反。她一手提着长袍下摆,一手扶着奔跑间摇摇欲坠的官帽,再一次难以置信地问到:
“你是说,太女殿下的车队提前到达,微服私访入城之后,不但和薛长史家的混账丫头大打出手,还被没长眼的差役投入了大牢?!”
“是、是……那朝廷派来的大人们是这么说的!小人也不知全貌啊!”
朝廷御史巡查汴州的消息不是秘密,汴州刺史在沿途驿站也有不少眼线,早摸清了领头这位太女殿下的脾气,是个为图酒色一掷千金的!
她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庆幸这消息倒是十成十的准,不然哪有刺史巡查第一日便携带下属上青楼、还和别的女人为抢一个艺伎大动干戈?
她唯独想不通的只有一件:长安到汴州路途遥远,就算朝廷车马再精良,到她驻地至少也还要五六日光景,她们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府狱外,禁军前,同黄总督并肩而立的沈恬之突然连打好几个喷嚏。
谢迁注意到对方异常,客套关心了两句,心里却想着,夏天夜里凉气重,太女殿下在那脏污狱中待了好久,也不知会不会染上风寒,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