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舟车劳顿,终于是在半月后到了汴州。
伍昭念着汴州城繁荣,正好一行抵达的时间比预计的早了两日,便也没另外派人去通知汴州刺史来接,而是先做平民打扮混入城中,游玩之际顺道微服私访一番。
大周民风开放,没那种男子不得轻易抛头露面的规矩,在城中闲逛溜达的男子也不少。太女殿下气质不凡,摇着扇子一路行过坊市,倒引得街头大小相公频频侧目,与同伴私语间都悄悄红了脸。
一位专卖钗环脂粉的路边小贩正与旁人一同打量着这出尘脱俗的华贵女子,猜测着对方是何显贵,伍昭却突然在她摊位前站定了,拿起一件小物问她:
“老板,这簪子怎么卖?”
“啊!贵人好眼光,”摊主反应过来,忙不迭揽客,“这是白月石雕的修竹簪,我家传的仿玉手艺,您去汴州城里打听打听,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如今只要三文钱!”
斗米才三钱呢,一根石簪敢这么要,属实溢价不少,人精老板定是把他们当外客宰了。谢迁默默想到。
“啊,这么便宜。”伍昭点点头,又指了指旁边梅兰菊款式的三□□我四根都要了,除了兰花那根,其他包起来。”
谢迁咋舌。虽然他现在已经官至翰林,每月俸禄不少,却还是改不了从小养成的穷苦节约习惯,若要他花这银两在路边买些不实用的小玩意儿,自然是不肯的。
不过摊主确实有些手艺,谢迁站在人群末端那摊上各类小物,的确各个小巧细致,虽不及宫廷匠人技艺高超,却也称得上良品……
正想着,眼前突然伸过一只手来,白皙修长,掌心停着那支雕了兰花的通透石簪。
——是太女殿下的手。
谢迁愕然抬头,不解其意。
“送你的呀,不喜欢吗?”穿过众人来寻他的伍昭歪头笑道。
“不、我……”
不等谢迁回完话,她又自顾自道:
“兰草坚韧纯洁,花中君子,我一直觉得和你很像——不算什么贵重礼物,却是我一番心意呢,你不会不收吧?”
“……是,”谢迁心脏跳得很快,不敢直视伍昭诚恳的目光,对方甚至已经贴心为他铺好了台阶,他哪还有不甘之如饴的道理?于是低头道:
“微……我恭敬不如从命,谢过殿……小姐赠礼。”
微服出访约好不以君臣之礼相处,他此刻羞喜交加,脑子转不过来,几番险些说漏嘴。伍昭将那兰花簪子送到他手心,便笑他:
“谢家哥哥好生讲礼貌,一根簪子而已,谈什么从命不从命,你心里要是过意不去,也送我点什么呀?”
他也跟着笑了,紧张与无所适从消散大半,便问伍昭:
“小姐想要什么?”
伍昭抬眼一看这街头接踵人群,道:
“我要四海升平、八方宁靖,谢家哥哥可能给吗?”
谢迁心头一震,定定随她目光看向城中鲜活百姓,太女殿下轻声问句很快融进周遭别具烟火气息的浓厚乡音里,良久,他坚定道:
“谢某才疏学浅,但为小姐所愿,万死,不敢辞。”
如是闲散逛过半个白日,苏巧包袱里不知道装了多少不值钱的玩意儿。伍昭没做多安排,苏巧却很有经验,知道这里面大半文雅些的,肯定送给齐长公子,格外风趣怪异的那几个,就要寄到唐伴读府中了。
她自小受专人培养,六岁开始便做了太女殿下的贴身侍女,武能为太女强抢民男又完璧归赵,文能模仿主子抄书字迹躲过陛下检查。伍昭眉头皱一下,她就知道接下来去掏哪位大臣屋顶的瓦,凭这一身揣测上意的功夫,牢牢坐住太女麾下第一把交椅。
比如说现在,太女殿下坐在路边茶摊歇息完毕,反复抬起手看自己摘掉护甲后打磨圆润的手指甲,苏巧便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冲众人道:
“小姐,奴婢刚刚听那茶小二与人谈论汴州四景,好生有趣。”
“哦?”伍昭心知肚明,配合问道:“哪四景?”
苏巧清了清嗓子,起范道:
“一景汴河桥,历经三百年水患冲刷不腐不塌;二景洛都花,品类繁多、花色奇艳,年年都是第一批入宫贡品;三景行商会,是清明时节举行的节日庆典,各州商贾齐聚,贸易往来好不繁华!至于这第四景嘛……南国醉月楼,各位小姐可曾听过?”
北有钰龙阁,南有醉月楼,做的是诗酒相和,歌舞助兴的皮肉生意。
“醉月楼歌伎才艺双绝,往来宾客俱是达官显贵,小姐若有心同她们结识,到那处去寻觅有缘人,再合适不过了。”
这话倒是不假,她们本就微服私访,这样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最适合探清这座城的官员治理底细。
谢迁没甚经验,从苏巧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里挑不出毛病,沈恬之却是心知肚明,这是钦差御史巡游途中最常用的逛青楼借口。长安钰龙阁虽也佳人不凡,然而总归天子脚下,朝廷重臣日日喝花酒可不算什么美名,保不齐哪天就被政敌参一本,让陛下流放到蛮荒之地去。
伍昭假模假样略做沉吟,说也好,我们也见识见识这汴州四景。
华灯初上,醉月楼正是繁华时候,雅致大门外车水马龙,伍昭一行人站在不远处看了看,其中往来女子衣饰大多华贵,果真是专程接待达官显贵的地方。
“巫山洛赋,愿得君王相顾——闻琴解佩,挽凤长醉婵娟。”
伍昭随口念出那小楼门口左右对联,轻笑一声道:
“醉月,真是好风雅。”
这样大名气的花楼,门外自然是不会再站几个花枝招展的公子小倌卖笑揽客。几人随着人流跨进门,却突然被一个长相秀丽的男子拦住,那人打量了一下她们衣着气度,估摸着来历不凡,便陪笑道:
“几位客官见谅,奴家是这醉月楼的小管事,敢问几位客官,头一次来,可有引荐的大人吗?”
伍昭来了兴致,反问道:
“哦?醉月楼好高的门槛,无人引荐,难道就进不了你家的门吗?”
“客官折煞奴家,”那人不慌不忙解释道,“来者是客,醉月楼岂有不欢迎的道理?只是客官您——”
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又笑道:
“听您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氏,您有所不知,醉仙楼的常客呀,都比别地的尊贵些,我们这些伺候人的奴才,自然也要更谨慎才是。”
伍昭故作恍然地点了点头,等那管事后文,果然又听得他道:
“客官您要是想到我们楼里尝尝鲜呢,自然也是使得的,只是楼里没有您几位用的茶盏,公子们要新备着呢,不免就比熟客多几两茶钱,还望几位客官见谅。”
新人还得交入会费。伍昭听懂了他这意思,挥手让苏巧把几人的茶钱缴了,那管事见她云淡风轻掏出几十两银子,脸上笑容更谄媚三分,点头哈腰请几人往楼内走。
烟花柳地,歌舞罗绮。大堂内宾客繁多,皆有倌伶立侍左右。那正对着门口方向的空地上立了一座雕工巧妙的恢宏戏台,台上几位公子遮面抚琴,悠扬琴声与台下客奴欢笑并到一起,真是好一个挽凤长醉温柔乡。
谢迁哪见过这场面,他日常公务在身虽习惯了着女装,内里却还是个实打实没经历过情事的童子身。眼见那些容貌艳丽身段窈窕的男子衣衫半解俯在客人膝头,谢迁的脸一瞬间比那洛都牡丹开得还红,埋下头去不敢再多看。
黄总督与他神态如出一辙,唯唯诺诺低头不语。年过四十的女人,哪有不在南风馆养几位相好的?她简直是这种地方的常客,此刻生怕表露得太宾至如归,令太女殿下逮到她奢靡作风的证据。
沈恬之倒还自洽,她对情爱与男色没什么兴趣,倒是看出那戏台木梁榫卯接缝做得不俗,一个劲盯着对面看,看得那管事直夸:
“这位客官定是风雅之士,抚琴饮酒岂不美事?您看的那位白衣公子正是咱们楼里才情最出众的清倌,他定了规矩,若是有人能对上他所作辞章的下联呀,就能与他同饮一杯'天仙醉'。”
沈恬之:……?
沈恬之:谁?对诗?我吗?
伍昭在一旁笑出声来。叫她个天天抡斧子划锯子的工部侍郎对诗,还不如叫谢迁去考武状元呢!
太女殿下都笑了,众人只得陪笑,沈恬之没什么所谓,摆手道:
“今日没个对诗兴致,改日,改日。”
那管事一应声,正要为众人引来相伴的公子添茶倒酒,就听得伍昭问他:
“你们这儿,才情相貌同登魁首的公子,是哪一位?”
“……”管事一愣,心道这人好大的口气,头一回登门就敢做出这幅要拜访花魁的样式,那花魁公子可是妈妈的摇钱树,不豪掷千金万金,怎么可能让你见着人的面呢。
虽然这么想了,但他面上还是一副谄媚讨好,嘴里忙不迭念叨:“哟,我的奶奶,整个汴州无人不知咱们花魁公子柳忆青的大名呀,您这是……?”
伍昭不疾不徐:
“我想请柳公子赏脸,吃我一杯酒。”
管事满脸笑容都变成了苦笑:
“我的奶奶,柳公子人红脾气大,规矩多着呢,您得先在妈妈那过个脸,就算妈妈点了头,还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让您见上一面哟!”
长安的花魁倒也是这规矩。伍昭见过世面,没觉得那柳忆青拿大,只发觉各地烟花柳巷殊途同归,还真都是个贪赃枉法、洗钱销金的好去处。
这样想着,她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忍痛割爱的样子,左右环顾一周,最终指了指台上白衣琴师:
“就他吧,我来对诗。”
那诗句倒不刁钻,小男儿家至情之作。她思付两息便得了下联,由那眉开眼笑的管事向白衣琴师传了话去。
琴师听罢,目光盛着几分路遇知己意味向她投来。
一曲终了,他正要履行诺言抱着琴来向她敬酒,忽然被人半路拦了去处,沉甸甸几锭金子砸到戏台上,险些震断他的琴弦!
大堂内众宾客纷纷看去,只见一位浑身散发酒气的年轻女子,头发凌乱、衣冠不整,嘴里断断续续叫那琴师的名字:
“……你、你今天……不许走!老娘……把你今晚,都、都买了……!”
管事的面露难色,做小伏低向那醉态女子解释到:
“薛小姐,实在对不住,咱们阿雪今夜有客了,这样!为您另外安排一个,您看……”
“谁?!”醉态女子突然发怒,厉声骂道:
“哪来的混账东西,也敢跟我抢阿雪?我小姨可是汴州长史!”
——伍昭眉头一挑: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