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过后,汴州刺史领着零星几个侍从跌跌撞撞跑过来,满头大汗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禁军已然出鞘的利剑刀锋反射着月亮的寒光,汴州刺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领旨。
为首那将领当然不会对她有什么好脸色,待她诚惶诚恐接过圣旨,便不耐道:
“刺史大人还在等什么?耽搁了时辰,若是太女殿下有个三长两短,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刺史刚擦掉的汗又冒了出来,忙不迭命人打开府狱大门,点头哈腰地为禁军引路。
狱内,做香料生意那女子与伍昭聊到半夜,靠同骂官府建立了深厚的情意,一见如故、相逢恨晚。
讲到动情处,她甚至口不择言埋怨了当朝圣上几句,伍昭不动声色听着,也没多言。
正说着,不远处突然传来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狱中关押的戴罪之身纷纷探出脑袋眯着眼去望那火光鼎盛的地方,看到几个文官打扮的人领着大批身着盔甲的士兵,浩浩荡荡朝这边走来。
贩香女子被这大场面惊到,正想扭头同伍昭啧啧称奇,却见那诸多官员与士兵竟在她们这间监房前站定,还不待她反应过来,立刻又齐刷刷跪地垂首,高声道:
“微臣救驾来迟,请太女殿下赐罪!”
“……?!”
谁?太女殿下!她惊愕到无以复加,不知堂堂太女殿下为何会出现在汴州大牢里,整个人脑子混乱成一片,只见身边新入狱的那名女子施施然站起身,对那一众官兵反问道:
“众卿忠心护主,何罪之有?”
——比这贩香女子更震惊的,唯有关在对面监房的薛桃。
她早被这动静从梦中惊醒,此刻双手抓住监房铁栏杆,透过层层士兵背影望着伍昭云淡风轻一张脸。
那人早收了一身沾花惹草的不入流气质,赐在场诸多士卒平身时,举手投足尽显上位者大权在握的从容优雅。
操!她母亲还真是大周皇帝!
薛桃后知后觉开始惶恐起来,一想到自己夜前在那醉月楼是如何对太女殿下大放厥词、猖狂至极,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太女手上没兵的时候就干得出与她当街抢人这样的荒唐事,现在禁军簇拥,岂不是要当着刺史的面将她拖出去乱棍打死?!
伍昭果然向她投来一道别有深意的目光,她双腿一颤,就要跪地求饶,太女殿下却又把那玩味眼神收了回去,对刺史道:
“本宫这么晚还劳驾刺史大人来接,真是打扰您休息了。”
“不不不!不打扰!”刺史哪敢应声,腆着脸陪笑道:
“下官年纪大了,觉少、觉少……这个点,呃……正在处理汴州官务呢!殿下吩咐得正好!”
“这样啊,”伍昭恍然,勾起嘴角,“刺史大人为国为民操劳至此,汴州大小官员都该上行下效才是。苏巧,传我的口谕——”
“子时三刻,凡汴州城七品以上官员,到州府集议!”
消息灵通些的州官早醒了,正暗中指使家丁来往打探那府狱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刚听完太女殿下微服私访被差役抓进大佬,脸上惊叹表情还没来得及收,立刻有小卒脚步匆匆敲响自家府邸大门,高声传话言太女殿下宣召。
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汴州上下官员都当这位脾气不小的太女殿下受了委屈要迁怒,纷纷穿好官袍赶往州府,没一个敢告病请假,生怕太女殿下心情不好就要拿自己开刀!
子时七刻,州府大堂。
伍昭端坐那“正大光明”牌匾下方的主位上,望着底下穿青蓝色官袍的人头站得整整齐齐,又空让她们罚站等了半晌,才问左侧稍低一个位置的刺史:
“人到齐了吗?
“齐了、齐了!”
“那就好,”伍昭点头,站起身对一众州官举起御赐令牌,客套道:
“本宫奉圣上的旨意,加封巡察御史,协理汴州水患防治,对各位大人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底下人含含糊糊随她客套着,也不敢真表露不满。
“汴州司士何在?”伍昭突然点到。
司士乃一州水利总管,御史监察水患,有话要问她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太女殿下刚刚才从大牢里出来,怎么会面色平和地直接开始议论公务?难道她召齐州官不是为了砍两个人头泄愤?
那司士早接到巡查的消息,对答应付的话术早练习过百遍,此时虽然愣了一下,站出来应答时却也不怯场。
伍昭看着堂下出列的官员,随口问道:
“修筑堤坝的竹笼,编一个要用多少根竹片?”
“……?”
什、什么?司士脑子嗡的一声,连题目都没听清楚。
她想过太女殿下会问筑堤拨款、工程耗时、灾后难民疏散,将这些问题的答案在嘴里绕得倒背如流,可太女问的偏偏是……编竹笼的竹片?她连见都没见过!
“不知道吗?”伍昭皱眉,“那一斤卵石有多少块呢?”
“这、我……”
她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伍昭冷笑一声,不耐道:
“好,那我问你,近三年汴州河段治理的总开支是多少?”
“!”这项目司士总算早有准备,迅速抬头答了,自以为总算掰回一局,伍昭却眯起眼睛:
“司士大人连修河堤的基本材料价值都答不出来,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么精确的开支数目?莫不是下属报上来什么你就听什么,连一次实地勘察都不曾有过?这司士的位置可真好坐啊。”
她这话说得慢条斯理,还端起手边茶杯吹了吹气,司士却吓得跪地叩首,求太女殿下恕罪。
伍昭不再看她,转而面向汴州刺史,严肃道:
“汴州水利由如此玩忽职守之人主管,本宫实在忧虑,刺史大人以为呢?”
刺史眼神飘忽,压根不敢和她对视,此刻也只能附和道:
“殿下所言极是……”
“朝廷极其重视汴州河段黄河治理,年年拨款数目都不小,怎么修个新河堤就将银钱花得所剩无几?而今看到是这种人主理水利……刺史大人,本宫要求严查三年来记录汴州水利开销的账本!”
“当然、当然要查……!”
汴州水利僵持多年,自是有天衣无缝的阴阳账本存在。只是太女殿下的名声不像个真要办实事的,汴州上下都打好了送几双美人贿赂她敷衍了事的算盘,此前并未将记着各家利益往来的真账本销毁。再加上今夜太女突然发难,官员又都来得匆忙,谁也不知道阴阳账本有没有被仔细藏好!
刺史后背险些汗湿,危机关头,强撑着笑脸朝伍昭拱手道:
“下官这就命人去取水利账本、供殿下查阅!”
“不劳烦刺史大人受累了,”伍昭咧嘴一笑,“苏巧,把账本呈上来吧。”
“什么——?”
刺史瞠目结舌,转头一看,太女殿下的贴身女官手捧厚厚一摞灰黄纸张走进大殿,高声道:
“禀殿下,禁军在司户、司田、司士等官员府中俱查出阴阳账本,请殿下裁夺!”
刺史蓦然反应过来,伍昭将大小官员召至州府之后又等了许久才开堂!当时众人皆以为她暴怒之下要挑人错处杀鸡儆猴,纵使困惑也不敢出声询问,不料她其实正在等待随行禁军搜查官员私宅!
刺史颤抖着向外看去——精甲禁军将汴州府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汴州上下近百名官员被圈进其中!家宅被搜的消息传不进来、太女殿下若在这堂内做了些什么,更是传不出去!
伍昭抬手接过那一摞账本,却没立即翻开。满堂官员本以为尘埃落定,下一步就要人头落地,却又听太女殿下语气纠结道:
“唉,这可如何是好,本宫日前微服私访游历汴州四景,所见城中百姓也算安居乐业,本宫比任何人都要相信汴州的各位大人都是廉洁奉公之辈……”
这话听着怎么……还有转机?
刺史突然又支棱了。她在其位二十余年,遇见过来索贿的钦差御史没有一百也有五十,这套话术她再熟悉不过!
伍昭一脸苦恼地扫过堂下众人,哪几位突然眼前一亮、哪几位又踌躇不展、哪几位早已麻木,哪几位脸上露出嗤笑的神情,统统被她尽收眼底。
“殿下!”刺史唐突出声,腰杆都挺得比之前直了。
“殿下今夜也累了,再费心力细查账本,岂不是有损身体!”她谄媚笑道:“御史一行大驾光临,下官还不曾为各位大人接风洗尘呢!不如今夜先做休息,水利开支一事……等各位大人纾解了这一路舟车劳顿再议?”
行贿受贿当然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诚布公地谈,太女殿下巡查一趟,也总要有几个点背的要被拉出去交差,接下来个中交易,就要在核心圈子中间进行了。
伍昭故作思量,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刺史心急如焚,正要加码——突然,堂下站出一道高挑身影,指着伍昭的鼻子怒骂道:
“身为钦差御史,竟公然施压索贿!伍明耀,你也配做我大周的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