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这么能干,不比男子差,何必跟着我?”范驹故意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说。
当初是王家村的孤女,现在已是范驹妻子的王兰是这么说的:“我爱跟你就跟你,不是什么报你的恩,就是看上你了。你就说愿不愿意吧。”把当初的范驹闹了个大红脸,吭哧半天说:“我是戴罪之身。”
“我欢喜同你在一起。”
范驹的父母都不在了,是他大哥范升主持的婚事。范升拍拍他的肩膀说:“弟妹是个烈女子,同母亲一样。你要好好待她,不要坠了咱们家的威名。”虽然他俩都还没被赦免,范家也早已销声匿迹。
“大哥”范驹轻声说,“我们当真不去寻母亲她们吗?”
不料范升顿时拉下脸说:“你记着,她们死了!早早死了!你以后不要再提这种事。”
直到多年以后,有自称范驹之甥的人到他帐下投奔。范驹看着他那副异族打扮做派,心里纳罕,听其介绍方知,此人之母正是范驹之妹。当年范家女眷被充入教坊司不久,又被英庙皇帝赐予军中外族武官。这异族年轻人,便是范氏女子留下的唯一血嗣——其他要么被发狠堕了胎,要么早早夭折。
“那你娘她们还在吗?”
“不在了,不在了!我爹爱打人,打起来不分谁是谁!”
范驹手脚发麻,浑身一瞬动弹不得。
“坏了!真叫我们咒死了?”
婚后不久范驹也做了父亲,膝下两个儿子,人更显稳重。他给于涣写的第一封信就是让他给自己的二儿子起名:“象观,我觉得我家老大的名字起得太失败啦,你快帮帮我啊。”
于涣拿到信一阵无语,深感范驹这么多年真是初心不改。他只交代好友要认真操练,积极立功;范驹知道自己不擅长这些事,不问背后缘由,就对于涣言听计从。直到成化二年,朱见深下旨令范升袭范广辽东宁远卫指挥佥事一职,又给了范驹一个百户的职位。范升喜不自胜,要求弟弟一定要好好听于涣的话。
“父亲在时,于诸将中最得于少保爱重;你和于象观相交,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范升道。
范驹说:“我只是佩服象观。”他对于涣服气得不行,又相信他不会害自己,才听他的话。范驹虽然不会用脑子去想明白其中所以然,却能凭直觉知道一个人对自己是不是真心。这是一种野兽般的直觉,没道理可讲。
腊月天更寒,冰霜严相逼。这样的时节还能出一脑门子汗的人,除了烧着好炭的富贵人家,通常就是给人卖力气的了。
成化二年十二月,朱见深一路催促着轿辇来到新封的万贵妃的宫殿。抬轿的太监被汗浸透了衣服,天子也是一身冷汗。
“万姐姐!大哥儿如何了?”
万贞儿坐在榻上,转过来的脸上还有泪痕。朱见深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他一咬牙,加快脚步上前,看到了那襁褓中的小儿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朱见深小心翼翼地将颤抖的手放在小儿鼻下,果然没有了呼吸。他小脸上的血色尚未褪净,皮肤也仍有余温,可他从此只会安安静静地躺在那了。
朱见深很想哭,可他不能在万贞儿面前哭:因为他已经大了,他发誓要保护好陪伴自己十几年的万姐姐。如今他是她的丈夫,怎能再像个孩子一样软弱地哭泣呢?十九岁的皇帝将贵妃揽入怀中,口中不断喃喃道:“没事的,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贵妃却默默流泪。她本就比皇帝大十九岁,生下这个儿子已是不易,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有孕。
良久,朱见深终于无法忍受和自己夭折的孩子共处一室。他仓皇地逃出这里,好像这样长子就能从静止的时间中挣脱出来。
宫门就要落锁了,于涣却突然被急召入宫。刑部侍郎在太监的引导下快步来到偏殿。能让皇帝这么着急,一定不是小事,是以于涣已在心里思考了很多应对的方式。
朱见深一见到于涣,忽觉鼻头一酸,眼泪倏然落了下来。于涣被他吓了一跳,一撩官袍便跪在地上。
“于师傅,朕的儿子没了。”朱见深哽咽着说,几乎语不成声。
于涣低头道:“陛下骤蒙丧子之痛,悲恸难禁是人之常情。然亦要保重龙体,切莫哀而伤身。”
等了许久都不曾有回应,沉默一点一点侵略到于涣面前。天子的影子停在他身前,于涣抬起头,一张年轻、苍白、悲切而俊朗的脸映入眼帘。不管怎么说,他此刻都只是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也是一个年轻人,是于涣曾经的学生。
于涣暗自叹气,他终究不能忽视过去的师生情谊而以一种不带个人情感的态度去对待朱见深。
“陛下,臣可以起来吗?”于涣轻声问。
朱见深默默伸出手。于涣抓住他的手,轻轻松松地站起来,张开怀抱抱住了自己的学生。
于涣感觉到自己肩膀处的布料被眼泪濡湿,像哄自己孩子那样拍了拍朱见深的背。
“我已经想好了他的名字,我要让他做太子,还要让师傅再来教导他……”朱见深茫然地对于涣讲着自己那些已成泡影的计划。于涣任他断断续续地叙说。这时再多宽慰的话也没有意义,只有等朱见深发泄够了,自己慢慢缓过来。这毕竟是他第一个孩子,还是和他心爱的女人所生,悲伤是难免的。
朱见深哭累了,于涣扶着他坐下。等听到他的呼吸声渐渐均匀,才招手示意内侍来服侍皇帝躺下。太监小心翼翼地将皇帝的头从于涣的肩上挪开,于涣这才站起来帮着太监将皇帝放平。
“于大人,我领您去歇息吧。”太监和于涣走到一旁,才轻声对他说。
于涣拱手道:“劳烦公公了。”
“我们是为奴做婢的人,做这些事是应该的。大人白日要为国事操劳,如刚才还要为皇爷分忧,方是人臣楷模。”太监差点顺嘴说出“夜晚”了,话在嘴边又觉不妥,有暗示于涣佞幸媚上之嫌——他知道士大夫们是不愿沾上这种名声的。如此舌头一打转,才换成“刚才”。
于涣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我等与公公俱是为天子做事,倒也不必非要分出什么高低来。”他私下说话时总是用诚恳的目光看着别人,给人以亲切平和之感。太监闻听此言也很受用,给他在炉子里添上火,又要服侍他更衣。
于涣摆摆手道:“我自幼便是自己更衣洗漱,不用旁人服侍。公公当了这么久值,还是早去歇息吧。”
太监也不强求,行了个礼退下。于涣独坐一会儿,用旁观的视角审视了一下刚才同朱见深的相处。他冷静地分析朱见深来找自己哭一场传递的讯号:一,毫无疑问,皇帝在向他表达自己的信任;二,皇帝流露出的依赖也有可能是一种试探,看他会不会趁机攫取权力;三,皇帝确实是在借机宣泄情绪。他之所以笃定朱见深的想法没那么单纯,是因为他知道最后朱见深是装睡。
第二日,于涣在床头看见一套崭新的叠好的官服,平静地穿了去刑部点卯。刑部理部事的尚书陆瑜本是熟悉刑律与判例的老刑名,只是待下过于宽和。于涣以右侍郎之位要求刑部官员都要按时点卯、下值,不许无故迟到早退;之前陆瑜被弹劾后在部内考核过一次刑名,于涣上奏,希望每三年都要考核一次三法司官员的水平,以此为常例,被皇帝御笔批准了。
一时间,有许多人对于涣生出怨言。可没人敢同他呛声,就连陆瑜和左侍郎等人都默许了他在部内的强势。
甚而还有人故意讽刺于涣,说“今上专宠万贵妃与于侍郎耳”,将他和宠妃并列。于涣听了,一笑置之。他只在心里念叨,怎么当初兵部侍郎项文曜被讥为“于谦妾”,到了他这就是给皇帝当妾了。
小剧场:
朱见深:有没有可能,我只是怕师傅累了,想给他一个台阶下?
于涣:陛下要么在政治上更成熟些,要么就当个没脑子的皇帝,听臣所言便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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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见龙在田(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