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浙江淳安县,商府。
商夫人催促商辂:“姑爷信里写了什么,你快点说啊!”
商辂笑道:“你别急,是好事。叶子比预产期晚了十几天……”
“叶子没事吧?”商夫人赶紧问。
“都说了是好事,自然母子平安。是个外孙!如此,于家也算有后了。象观说,就叫‘于后’,小名阿朴,字望时。取的是‘谋定而后动,望时而应变’之意。”
商夫人自然地截取自己想听的内容,埋怨道:“你就说母子平安不就好了,还磨磨蹭蹭卖什么关子呢!”
商辂说:“叫你别急了……”
“怎么,叶子不是你女儿?你不急?”眼看商夫人又要跟他瞪眼,商辂连忙说:“我自然会忧心女儿了。哎,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以后你先看信。”
“这还差不多。”
说起于后这个孩子来,也是令人啧啧称奇。他生下来就不爱哭闹,总是安安静静的。起初人们当他是个省心的孩子,可直到他两岁时,居然还不会说话,就让商烨着急了。当初于先不到一岁就能言,两岁就展现出早慧,是实打实的天才。于后两岁了,还是整日安安静静,瞪着他黝黑的双眸默默看着眼前的世界,想要什么就打手势。
于先忧心忡忡地说:“阿朴不会是傻子吧?”
商烨拍了下她脑袋:“不许胡说。阿朴是你弟弟。”她觉得这不是傻,但她担心于后是哑巴。
于先说:“就是因为阿朴是我弟弟,我才担心呀。娘,您放心,如果他真傻,以后我来养他。”
倒是于涣有不同的看法:“依我看,阿朴不傻不哑,只是懒得说话罢了。”
直到于后三岁时,于涣的观点才被证明是正确的。商烨正在教于先计算时,于先算得抓耳挠腮,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算盘。就在商烨心中怒火渐起时,忽然听到一旁的于后说:“三千六百二十五。”
“什么?”商烨简直不敢相信儿子突然会说话了,还直接口算得出了正确答案。
“三千六百二十五。姐姐傻。”于后平静地重复。
于先气得大声反驳:“我不傻!等等,阿朴会说话了!”
于后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很快于涣就知道了,于冕、于璚英知道了,学堂的学生也都知道了,最后村里的狗都知道了。
经过于涣和商烨的确认,于后在数算一道上有奇高的天赋。于涣摸了摸颔下短须,笑道:“《大学》言‘格物致知’,若要格物,少不了以数算推衍。烨卿和阿朴走在另一条穷宇宙之理的路上啊。”
“你少胡说了。”商烨嗔道,眼中却不由得浮现出向往。
于涣说:“我没有胡说。古有《九章算术》,你也不妨写一本《商子算术》。等阿朴长大了,要是能再有一本《于子算术》,我还愁不能青史留名吗?”
他虽然这么开玩笑,也的确盼望家人都能有自己的事业,却还是放不下那名扬天下的期盼。商烨清楚他的所有信念和抱负,也知道他的偏执和狂傲,是以她挽住于涣的胳膊,拍了拍他的手。
——
天顺八年二月,于涣他们才得到消息:朱祁镇于正月驾崩,庙号“英”;太子朱见深即位,以第二年为成化元年。
于涣在书房和画像待了许久才出来。
四月的一个夜晚,于涣家的院门被叩响。于涣披上外衣打开门,见几个身穿布衣的人站在门口。他一眼看到领头的人故意露出的腰牌:锦衣卫。
于涣拱了拱手道:“于某见过几位大人。”
领头的锦衣卫摆了摆手,从怀里拿出卷轴展开:“于涣接旨!”
“……于涣,朕师也。文章雅致,四海仰其文名;秉持公义,天下敬其正气。今朕年少履极,时时惶惑,正需师保,以备顾问。着于涣任大理寺右少卿兼翰林院学士,望卿激浊扬清,护卫正道。钦此!”
“臣于涣接旨。”于涣跪在地上道。
锦衣卫说:“于大人,快快请起吧。皇上口谕,召你尽快入京觐见。我等奉命护送你和你的家眷。”
“敢问是走哪条路?”
“自然是太行山!皇上的意思是从秘、从速。于大人,你同我们骑马先行,其余弟兄会护送尊夫人和令嫒、令郎乘马车前往。”
于涣的心在怦怦地跳,可他头脑却更加冷静清晰。
“既然这样,我们待会儿就走。我嫂嫂、姐夫家都是锦衣卫出身,我晓得你们当差也不容易。几位先在我这喝口水吧。”
为首的锦衣卫抱拳道:“多谢大人美意。我们喝完就上路,事不宜迟!”
于涣点点头:“这是自然。”他先去屋里告诉了商烨,又打了壶水来给几个锦衣卫倒上。他们见于涣乍遇大事仍处变不惊,心里暗自点头,想不愧是于公后人,没有坠了他的威名。
有锦衣卫给于涣牵来马,他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马儿咴律律仰头嘶鸣,便随众人往太行山方向而去。
——
太行山是于涣的老熟人了。他幼时随于谦往返于山西、河南时,便每每都要翻越此山;从京师被流放到山西,也要翻越这座山。如今他要返京,又和它见面了。
“信马行行过太行,一川野色过苍茫。云蒸雨气千峰暗,树带溪声五月凉。世事无端成蝶梦,畏途随处转羊肠。解鞍盘礴星轺驿,却上高楼望故乡。”这是于谦所写的《夏日过太行》。于涣此时看太行山,又是不一样的感受。
这些天,为了尽快赶到京城,他们一直日夜兼程。于涣见山中树荫低垂,千翠欲滴,众峰巍峨,如数条裂口横亘在苍穹,又似群兽俟伏。他伏身纵马急驰,任风携冷冽在耳边呼啸而过。马蹄扬尘,在地上踏出嘚嘚声。
于涣的脸被吹得凉了,心却热血澎湃。林冲夜奔上梁山是“汗淋如汤浇,心煎似火烧”,于涣却是雄心在烧,怀“此一去搏得个斗转天回、海沸山摇”之志。他这番东去北京,正如百川入海,天高海阔。
前方哪怕是“一山放出一山拦”,他也誓要“一览众山小”。
日似眸,为我明;月如眉,为我弯。天地有情,钟情于我。
这份属于他的狂妄,他从未显露人前。于涣又垂下眼,敛去自己眼底的锐利和周身的锋芒,留下一个温润如玉的躯壳示人。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云行雨施,品物流形”,所到之处,风调雨顺。有变化之能,存恤怜之心。是谓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