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沈万钱顺利地通过了刑部的死刑复核。等到明年秋后,他就可以死了。
于涣的生活回归了往日的节奏,却多了些不同。
自从沈万钱一案以后,越来越多的人登门请求于涣代写诉状。其中有不得不走到这一步的人,也有争胜挑事者,更不乏想借此获得于涣墨宝再转手卖出去的投机者。
一日,于涣上课时,余峥向他提问:“夫子,圣人有言‘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而今夫子却多为词讼之言,是否有违圣人教诲?”
其他学生纷纷向余峥投去敬佩的眼神。虽然于涣鼓励他们勇于提问,但终究有不少人慑于他的威严而不敢提出过于尖锐的问题。
于涣笑道:“你们也都有这种疑惑吧?”
学生们相互看了看,点点头。
“昔日范文正公曾言,‘是进亦忧,退亦忧’。我身在江湖,犹怜百姓苦也。那些哗众取宠、投机牟利的人,我自不去理会;那些尚有和解之机的,我好言相劝他们回去;那些天地不应、无路可走的人,寄希望官府能给他们一个公道,我既非官府中人,也只得写写诉状,尽力帮他们一把了。‘无讼’是一个美好的理想,在当下却是一个不现实的理想。你们须得明白,圣人追求的‘无讼’是没有罪恶、没有龌龊后达到的‘无讼’;若只是不想让人打官司,那还不简单?只要皇上下一道旨意,严禁官府再受理案件,自然就‘无讼’了。”于涣放下手中的书卷,侃侃而谈。他说话时仔细观察学生们的神色,希望他们是真的听进去了。
余峥躬身行礼,信服地说:“多谢夫子解惑,学生受教了。”
于涣温和地说:“我不知日后你们当中有几人会踏入官场,但我希望不论是在朝还是在野,不论做何事,你们在向上看、向上爬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向下看。一定不要忘了你们脚下这片土地上的亿兆生民!”记忆中于谦的声音慢慢和他的重合。于涣早就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于谦在河岸负手而立、望河忧民的背影,也不会忘记他们的对话。
不少人似懂非懂地点头,也有人神色更加坚定。于涣一一扫过他们的脸,也不指望这些学生都能记得、践行。天下士人皆读圣人之言,也没多少人能做到。于涣只能尽量多在教学中渗透这些思想,盼望能在潜移默化之中培养更多能吏。
下课后,余峥、朱宸、朱宏跟随于涣回家。余峥是借住在于涣家,平时跟着他一同下地干农活;朱宸和朱宏过去则是因为母亲于璚英正在于涣家里,陪陪弟媳商烨。
于璚英是于谦的独女,同于涣一样是被娇宠长大的,性格活泼。商烨月份大了以后,于涣就更不许她干重活,她就又拾起书本,教导女儿和几个侄女读书。于璚英在旁支着下巴一眨也不眨地看她。
商烨又不瞎,哪里感觉不到她的视线。
“姐姐何以总看着我?”商烨忍不住问。
于璚英笑吟吟地说:“食色性也。我见烨卿好看,就多看看。”其实于家人都是隐藏的“颜控”,包括于谦在内。他选婿时听媒人说“您来日一定能得他助力”还没下定决心,见了朱骥其人,看他也是英武不凡、一表人才,才拍板定了这个女婿。
几个女孩听了,捂着嘴偷笑。于先骄傲地说:“姑姑说得对,我娘最好看了!”
“都说‘儿不嫌母丑’,敦敦真是应了这句话。”于璚英还跟她一唱一和上了。
于永悦说:“我娘也好看!我爹还有小叔也是!大家都好看!”
于璚英又夸道:“好,悦姐儿有风范!”
商烨眼看她们这一下没完了,敲敲桌子说:“好了,悦姐儿,你那章背完没有?还有你,于敦敦,数算的题做完没有?”
于永悦不吭声了;于先一看到数算就头大,也不吭声了。于先继承了于涣的好记性,背医书过目不忘,却没继承商烨的数算天赋,对此道毫无兴趣。
正在此时,朱宸和朱宏嚷着“娘,我们来了”跑进院子。于璚英嘟囔着“天天咋咋呼呼的,不知像谁”,商烨对此笑而不语。
于涣进来,叫了一声“姐姐”。于璚英说:“涣弟,你可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我怕我忍不住把弟媳抢走。”
“姐姐先打得过我再说。”
“你要礼让姐姐。”
于涣笑了笑,岔开话题问:“快过年了,姐夫还在军营吗?”
于璚英说:“我也想这事呢,已经去信问了。照我说,总得放人回来过个年吧。如今只剩下我们……自然是要在一起的。”
是啊,只剩下他们了。故人皆天各一方,各自飘零。于涣思及此,心情不由得又有些低落。不知道范驹怎么样了?他至今还没有音讯呢。
——
“这天真要把人鸟都冻掉了!老范,你不冷?”
那个同样穿着盔甲和单薄冬衣的青年目不斜视,身姿挺直。他浓眉大眼,下颌方正,一副刚正敦厚的相貌。
“都冻僵了!你少说点话,还省省力气。”青年瓮声瓮气地回道。
他们很倒霉,轮上了在除夕这天晚上值夜。那军士安静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便接着同他搭讪:“我倒是羡慕你,无牵无挂,这除夕过不过也无所谓——”他知道青年一家被问罪,其父被斩,青年和其兄流放戍边,家中女眷则都被充入教坊司了。
“你再说一句试试!”青年一眼瞪过去,杀气腾腾。他如同炸了毛的猛兽,看人的眼神仿佛在盘算着怎么把他撕碎。
军士连忙告饶道:“范驹,范驹,是我错了。这不是你总不跟我说话吗……”
范驹冷冷地说:“再让我听到一句,我纵使被军法处置,也要把你弄死。明白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军士忙不迭点头道,“你说这会儿哪有什么敌袭啊……”他又开始抱怨。同袍们都睡下了,他们这班值夜的人还要在这被冻得像狗一样。
忽然,一支箭擦过他的脖子,插在后面的石墙上。
军士愣了一下,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喊:“敌袭!!!”
范驹高声道:“出几个人去点烽火,其他人都准备好迎敌!”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感觉自己被低温凝固的血液又沸腾起来,浑身精神一振。
其余人都反应过来,分头去做事。营中的人也纷纷被叫醒,赶紧披上衣甲。而城楼上的范驹不断挥刀,砍翻一个又一个试图爬上城墙的异族人。他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杀!杀!杀!
直到后来无人可杀了,范驹才停下来。此时他浑身是血,宛若地底爬出来的恶鬼。同袍小心翼翼地说:“范驹,鞑子已经被击退了。”他这才突然回过神来,平静地说:“知道了。我去洗洗。”
刚才那一通砍杀释放了范驹长久以来积蓄的委屈和愤恨。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切突然就变了,恨石亨、徐有贞、曹吉祥吧,这些人都一个个倒台被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恨谁,又为什么要活着了。
要是于涣,一定都能明白吧。范驹想,他自己的脑子就不适合想打仗以外的事,可于涣这么聪明,肯定不会有这种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