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詹佼说:“我一看那字,就知道是你了。”
于涣不置可否,给面前两个杯子倒上水,递给詹佼一杯,才捧起自己的杯子道:“詹兄,这些年可好?”
詹佼想想自己到县赴任后的经历,苦笑道:“我啊,糊里糊涂地混日子罢了。”
“我不比你聪明,好不容易中了个同进士,家父甚是高兴。我被外放到此处,本也是抱了一番想大有作为的雄心壮志,却不想被白家,被一个女子搅和了!酒宴上,我以为她是个侍女,结果第二天那个老东西找过来,非说这是他的小女儿,逼我把她抬进了家门。他还威胁我,若是不从,就去告我……”
“詹兄以为,都是那女子的错吗?”于涣突然出声。
詹佼恨恨道:“若不是她勾引我,我又岂会——”
“詹兄,你知道不是她的错。这件事发生只是因为你面对美色毫无定力,面对威胁轻易屈服,面对利诱毫无抵抗罢了。”于涣平静地说。
詹佼霎时间脸色惨白。他的遮羞布被于涣毫不留情地扯下,使他心中所有阴暗的心思暴露在阳光下,被灼烧得生疼。
“詹兄,你以为来找我回忆过去的事就能回到过去吗?”于涣轻声道。现在已是深秋,热水氤氲着雾气,令他冷漠的、眼角微微上挑的双眼被模糊在詹佼的视线里。
“于阿周,你有个好爹,你脑子好使,你有定力,我呢?我就是这么平庸无能,我也不想这样!”
于涣说:“我是有个好父亲,可这与你何干?詹兄,我这里容不下你发疯。我说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现在也告诉你,你整日缩在自己的壳里想着怎样怎样,自然什么事也做不成!敦敦,送客!”
詹佼一下子站起来,大声道:“我自己会走!”他试图用提高的音量掩盖自己的心虚,明知自己是掩耳盗铃还要接着捂下去。他明明早听说了于涣被流放至此,却直到今日才登门,也无非是觉得无颜以对罢了。他被那一纸诉状从自己钩织的梦中震醒,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忍受现实的冰冷残酷了。
于涣坐在原地,看着詹佼远去的背影。
“本非同道,自然陌路。”于涣轻声自言自语道。他早看出詹佼极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没有直接质问他收了多少贿赂就不错了。虽然明白詹佼的想法,于涣却无法忍受他把错推到一个被家族选中抛出的女子身上,更无法忍受詹佼拿于谦来指责他。
“天意何以不假年——”
于涣张开双臂,抬头望天,尾音似问似叹。一抹苦涩在嘴中蔓延,他仿佛还能嗅到黄土的厚重和血的锈味儿。他父亲说“人生无常,修短命矣”,为何这样忠心为国、大公无私的人,却被斩首弃市呢?为何今上好大喜功、自私自利,却能再夺帝位呢?为何他空有文名、碌碌无为,却还苟活于世呢?
于涣心上的疤被他一次次在快要愈合时扯得鲜血淋漓,那些快乐的、悲伤的、愤慨的、耻辱的记忆都一齐涌上来,将他淹没。
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爹,刚才那个人是不是很久以前认识你?”于先过来拉了拉他的袖子。
于涣仿若溺水的人终于从水里探出头,得以再次呼吸。他温和地笑了笑,说:“是啊。敦敦怎么看出来的?”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我长得像爹,他一定是认识小时候的爹!”于先神采飞扬地说。
“敦敦真聪明。”于涣夸奖道。他双手搭在于先肩上,注视着她那双与自己也与于谦酷似的眼睛,问出了多年前问过的那句话:“敦敦想做圣人吗?”
“不想。”于先说,“圣人整天说大道理,我不想说别人。我要做最厉害的郎中,把天下所有人治好,就再也不会有人病死了。”他们被押往山西时,正值北直隶瘟疫蔓延,于先见了病人的惨象,就生出了学医的念头。
于涣失笑道:“好,那敦敦就做郎中。”他抱起于先,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爹呢,就想做一个管家,把天下人的事管好。”
于先转过头看他,问:“管天下人的事,还叫管家吗?”
“对啊,因为爹不是天下的主人。”
他活着的意义,大抵就是践行亡者的遗志,替他好好活下去吧。
——
现下山西乃至天下人议论纷纷的,是有“天下词宗”之称的于旷澜所作的一篇文章:不义说。
他在文章开头就以辛辣的文笔活灵活现地描绘出一个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地主蒋千财的形象,其乡人无不畏之如虎、忍气吞声;又在结尾发问,这样的人能够横行乡里,究竟是谁的过错呢?他说“余竟不知是谁之过也”,其实在前文中已指出:百姓但知族规而不畏国法,官府和律法的权威不能深入乡里。
有人认为,必须加强律法对百姓的约束,使人人知法。国乃天子之家,岂容这等人放肆?
有人却说,蒋千财虽然可恶,但伦常之序不可乱:君臣、父子、夫妻,皆是服膺于纲常,若尊长和卑幼可乱,父子乃至君臣有何不可乱?于旷澜分明是妖言惑众,欲动摇国本!
就连远在京城,身居深宫的朱见深都拿到了这篇文章。他认真读了,觉得蒋千财和乡人的面貌跃然眼前,仿佛还能听到于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千财所行所举,是不义也,人情无可看,天理亦难容;乡人所容所忍,亦不义也,山川能视听,礼法却不见。’”朱见深慢慢念道,只觉胸中也被激起了一股愤慨不平的怒火。
“‘使人有生杀予夺、刑赏加免之权,而无所用以制之者,抑非纵其施为乎?使人有嫁娶育子、田宅耕食之利,而无所用以护之者,抑非任其宰割乎?’”朱见深问自己的新讲读官,“师傅觉得,他这段话说得怎么样?”
讲读官额头冒出冷汗,跪在地上说:“臣以为于旷澜此言,有影射太祖之成法不足之意,实乃……狂悖之语。”
朱见深点点头,微笑道:“师傅不必紧张,孤不过是随口一问。咱们接着上课吧。”
他知道,讲读官首先是他父亲的臣子;倘若他不认可于涣的话,恐怕前朝的态度也是以反对为主。这么多人在于谦被下狱问罪时保持沉默,还有人迫不及待地和他撇清关系,更有人身先士卒地为再次掌权的皇帝去罗织罪名、落井下石。如果有一天于涣回朝,甚至被委以重任,他们会不会害怕呢?夜里还敢入睡吗?
当然,眼下当务之急的还是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朱祁镇因他的口吃而不满,又嫌他懦弱,心中一直隐隐有易储的想法,只是碍于缺乏借口,而且首辅李贤等人都支持朱见深。朱见深轻轻叹气,皇叔想废掉他就算了,为何父亲也如此厌弃他呢?
讲读官走后,陪伴朱见深长大的侍女万贞儿听他说了心中的压力和担忧,笑着宽慰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皇上不会硬和李大人、彭大人他们对着干的。你只要好好孝顺皇上、皇后、太后他们,做好功课,便没什么好指摘的。”
朱见深握着她的手说:“万姐姐,我没了你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可惜于师傅不在,要是你们都能同我在一块,我就感觉好多了。”
万贞儿放轻声说:“昔日于少保的事,天下皆知其冤。等殿下日后荣登大宝,为于少保洗清冤屈,召回旷澜先生,都是顺理成章的……”也是施恩于家,更让他们忠心于新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