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似笑非笑地看着平川,思绪仿佛拉回了七八年前那个不平凡的五月。当年,当局的谁也没预料到局势竟是那样一个发展,而今八年过去了。
当某一个事件离你远去的时候,你意识到,这是历史。这段历史于百姓很远,于某些亲历者却记忆犹新,如刻骨深。
当年,张若水有幸成为中国代表团的随行者,他虽未曾有幸出席和会,却也算得巴黎和会的亲历者。
“去过两次。”父亲的声音不深不浅,不近不远。
如今,较之相对而言平等且轻松的游学经历来说,和会之行,无比屈辱,无比沉痛。
平川这才认真地看了眼父亲,眼里含着惊讶的神色。在他的记忆中,只在他幼时模糊的印象里得出点父亲游学欧洲的信息,竟不意父亲还曾有过这样一番经历。这算得家庭秘史了。
“这些……您从未讲过。”
当年,作为随行者,他是秘密执行任务的。这段经历大概是张先生最沉痛最不愿提起的,他自己都忘了,是否对最亲近的妻子透露过。
“平川,你要记住,你所见到的,早已司空见惯,但它们绝不该如此。”
“确实不该如此。不过,司空见惯的,又岂止这些。”平川平淡的话语开始溅起微澜,“爸爸,泠岚的百姓对您交口称赞,您是芜城最正直的政治家。我想知道,您对百鸟岭事件怎么看?”
父亲似乎嗅到了一丝将燃未燃的火‖药味儿。接下来的话题他已经能猜到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你刚刚也讲到了,既然作为芜城最正直的政治家,自然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且就私人而言,我与被枪决的那几位素不相识,事件性质就更加不好断定了。”
“爸爸,您看待问题依旧如此冷静。”冷静到令人心寒。
父亲不再发话,他仔细却又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眼前的大儿子。他的身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那人的影子。十多年过去了,她的容貌,声音,气息正一点点侵蚀在时间的沙海里。张先生不想刻意忘掉这个人,但也绝不愿记住她。
“您不感到惋惜?”
“人各有命。”
“可他们的命运有时候是别人强加给他们的。您有没有想过,她……他们愿不愿意?”
长子平川从小就是一个情感细腻而柔善的孩子。张先生觉得这不应该是一个男孩子的性格。从小到大,没少横眉冷对。
到现在蓦然觉得,好像挺亏欠这孩子。
“等到明年下半年,到欧洲去看看吧!你喜欢哪个国家?”
“德国。”
“好,就德国。”
翻过沐夕山群最后的一座小山之后,再往西行十多里,就到了小樊城的一个集市,这里既出过土匪,也出过将军,自打出了点名,便日渐人烟稠密起来。
当然,这里主要还是靠漕运,一条长长的人工大河养育一方土地上的人。
棘州不似芜城,放眼皆是望不尽的平原,沟渠如网,白杨遍地。这儿乡野田间的孩童最是喜爱用黄鳝和蛇肉来钓龙虾,殊不知,市集上二者的售价远远高于其貌不扬的红虾。
白露撩开车帘望去,甚觉新奇,抓着三哥的手问他。子川亦好奇地沿着她的视线望去,正好看见不远处的溪边,几个黑壮的男孩儿正将竹篾篓子里的水产倒进木桶里,各色各样的水产,真新鲜!
怎么泠岚就没这样的好事?子川赌气地想着:真不公平。
“你看他们黑得跟个碳似的,能是什么好事?”
“我看他们像在钓鱼……咦,三哥哥,你那么嫌弃,怎么还扒着在看?”
“……”
此时的子川心里不定在打什么主意,碍于正襟危坐的母亲在场,只能装着一副无趣的模样。其实,心早已飞到那木桶旁了。奈何,阿霜这个拆台专业户啊……
“咳!”母亲的注意力成功转移到他身上,目光炯炯,突然威严无比。“记住,到了爷爷家,莫要忘了自家的礼数!”
“唔。”
“妹妹还小,你可不能带头瞎胡闹,可明白?”
“唔唔。”
“见了人一定要叫,不能教人拿了咱们的短处,可知道?”
“唔唔唔。”
“见了爷爷奶奶要……”
“要磕头……懂的懂的,母亲大人~”子川嬉皮笑脸,显得有些油腔滑调。
“少贫嘴,记得和那边的弟弟妹妹和睦相处,不可生事端。”
“妈妈,我们这回要在棘州待几天呢?”白露问道。
子川想着,最好祖父寿辰一结束就打道回府,他最怕看见祖父那凶厉的神情了。
“自然是多待几天了……”母亲阖上眼。
此话既出,顿时“东边日出西边雨”。
到了棘州张府时,已是近黄昏时分。四五辆骡车浩浩荡荡停在大门前,前来迎接的人不少。
此前,张太爷和张老太太在一众佣人的簇拥下,坐着藤椅在大门口焦急地张望。佣人们各怀心思地等待着,甚至连街坊四邻也赶过来。个个伸着脖子张望远处,活像是一排排吊在木架上会说话的板鸭。
当寿礼一箱箱从骡车上搬下来后,那些“板鸭”们顿时沸腾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填满了整个巷子。
搬完寿礼后,父亲和母亲给祖父母深深作了一揖,先后询问了二老的身体状况和这一年的境况。父亲话语凝练,母亲则语气温柔体贴,颇有自省的意思。
奔波了一天,终于到达目的地。下了车后,白露欣喜不已,坐车时的晕乎劲儿一扫而空。她被大哥平川牵着,紧跟在母亲后面。
“洛川哥哥,还有元龄、妙龄呢……,怎么不在?”白露自言自语道,显得有些失落。
这再正常不过了!平川冷眼笑看。此刻,他们的母亲指不定束着他们呢!
刚才下车时,子川就没来由地感到心慌郁闷,故而退在了最后面,步伐迟缓。没想到,在这点上,向来和他性格相背的二哥少川竟与他生出了一丝默契,两人默默走在后头。
不过。终归还是要给爷爷奶奶磕头的。兄妹三个在大哥的领头下,一一磕头问安。众佣纷纷赞不绝口。
“怎没见着若清?”
张若水问道,语气听不出来好坏,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惊雷在心里炸响了。
老太爷眉头抽搐了一下,但依旧神色冷肃。他朝子川招了招手,示意子川到他跟前,道:“谁知道!我一早还跟他交代了,你说说看……。不过,老二如今管着乡下一应佃户的租税,这会子看是不是在乡里头呢。”
若水平静地点点头。茶过三盏,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了,便私下着人去了老二院里传话让老二家的过来打个照面见个礼。不过半晌,去的人便耷拉着脑袋又回来了,说是那边实在腾不开时间。
真不像话!大哥大嫂老远从芜城回趟老宅,面也不露,真是让外人看了笑话。
倒是孔蕴华在一旁圆场,“许是二叔事物繁忙琐碎,弟妹帮衬着一点是一点,抽不开身也是有的。何况还有三个孩子,做母亲的时刻离不了。”
事实上,老二张若清乡下收租不过是个借口,老二媳妇更不必说。
接风宴后,张府老管家为若水一家妥帖地安排下了住宿事宜。
次日一早,睡在东厢房北面屋子里的白露朦朦胧胧睁开眼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人,个头很矮,那不正是大堂妹元龄么?
“阿霜,你醒啦!”
“你怎么这么早啊?”白露起来,揉了揉眼睛。“你背后藏的什么东西?”
“你先洗漱,我再给你。昨天我和妙龄等了好久,等到我哥散学回来。我妈还拿鸡毛掸子修理我来着。”
“因为你等我们?”
“当然不是啦,”元龄一面给白露递毛巾一面说,“我想和小哥一起上学来着……”
“二妈不让你去上学?是省城里的洋学堂吗?”
元龄点点头,心情颇为低落,“听说省城学堂的先生是不用戒尺的,还会教人唱歌。”
白露噗嗤笑了,“谁说省城学堂的先生不打人?打得可凶了!不信你去问三哥哥!”
元龄听得一愣一愣的,但心情依旧很低落。
“为什么不让你去读书呢?私塾也不让你上吗?”
元龄继续小鸡式啄米。“我妈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不值当。”
“唔,我洗漱完毕啦!拿的什么,我看看!”
元龄将背后端着的物事小心翼翼拿上前,“喏,新鲜的桑果,紫黑色的才甜。”
白露尝了一个,小巧白皙的指头立刻染上了紫色浆液。不一会儿,两个小家伙就消灭了一碗桑葚。
又过了两天,张府才开始热闹起来,准确来说,是喧闹。大小陈设物件进进出出得好几回才能定下来,致诸宾客的请柬也是斟酌再三才落定,宴席的排列自然也有诸多讲究……这一切对于张若水和孔蕴华而言,虽然千头万绪,但最终还是井井有条地安置妥当,都不在话下。
唯一出了点岔子的,就是在祖父寿辰前夕,平川生病了。作为长房长孙的平川没有出席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