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川的暂居之所在一个较偏的院子,远离了热闹的前院。而张太爷是个好热闹的人,这一点,张先生太清楚老父的偏好了。
寿辰这天,张府前院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宾客、佣人,以及来帮忙的亲友四邻。
按照棘州的旧俗,儿子女婿要提前为老寿星铸匾,以示祝愿,以表孝心。张若水连同老二张若清以及同族叔公们家的同辈联名为张太爷铸了块匾,名为“南山有台”。意在恭祝老寿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贺寿宴则是一字排开,称“一字长龙宴”,老寿星居上席。按照仪程,长子或长婿要发言祝寿以示仪程开始。
若水先行一礼,随即开始致祝寿辞,席中诸宾客纷纷交头接耳,小声唏嘘,目光无不钦慕。寿宴正厅中挤满了远亲近邻,而拜寿的孩子们则在门外等着。
他们今天特别激动,因为稍后便要给爷爷奶奶磕头祝寿,说得好的,会得到众亲朋的青眼相待、交口称赞,还会得到“寿星福”。
事实上,白露对“寿星福”没什么特别的概念,因此就没有什么特殊的执念。
不过,来之前母亲就告诉过她,“小儿拜寿”时,一定要好好表现。既然母亲这样说了,那就得听母亲的。
没半会儿工夫,众宾让出一线,孩子们按照排行大小一一给老寿星磕头并致贺寿辞。
虽然此前便得知长房长孙身体抱恙,不能出席拜寿,但真到了如此隆重的时刻,张太爷难免面上黯淡,脸上扫光。
作为长房次子的少川,此时暂且代替了平川的位置。他不疾不徐,缓步上前,端身跪在太爷老太太跟前,以五体投地之礼,拜了又拜。
“孙儿少川给爷爷奶奶拜寿,恭祝爷爷奶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平日里的少川沉静少言,性情沉稳如斯,然沉稳中又透着少年郎的天真烂漫,神采斐然。偏偏少川又较之同龄者,更加风采出众,明俊动人。
别说老太太瞧着乐得合不拢嘴,就是在场其他人,谁不是啧啧称赞,目不旁视?甚至叫那怀春少女见了,更是心如小鹿乱撞。
老太太按捺不住心内欢喜,竟想起身去拉起少川。连连点头,“好,好,好!”一连三个“好”。
少川此时心里也是好极了,想来母亲定会为他获得“寿星福”而倍感欣慰。他静静地等着。
太爷俯视着下首的孙儿,脸上甚觉得意。此子早慧,聪颖非常,并且被他母亲教养得不错。
只是……
太爷原本已经打算了将“寿星福”赏与此子。只是,在方才少川抬头时,细一打量,便悔了主意。
十几岁的孩子当真是一年一个样,这厢细看,心下甚惊。此子面如冠玉,竟像个敷了粉的小戏子,那双桃花目总像是顾盼留情不敛辉,更别说那朱唇皓齿美人沟了——活脱脱一副多情相。
说不准将来是个风流种……
太爷端坐如松,混杂却苍劲地喊道:“赏!”
有人扶起少川,有人递过寿星红包,这便是小儿拜寿。当然,还有接下来的一众小辈。
少川退下来后,心中翻江倒海,不能平复。
接下来便是排行仅次少川之下的小辈——二叔公、三叔公家的长孙,他们都比子川年长——为老寿星拜寿。他们俩你看我,我看你,各自跪下了,连说辞也相互借鉴一通,例行公事算完事。
太爷如前般,照例见赏。
接着便是子川和二叔家的堂弟洛川,子川虚长洛川一岁,却比洛川见矮一寸。
两个小家伙都瞧着机灵,年纪极小,却甚是惹人欢喜。他们大概是因着二哥拜寿,珠玉在前,于是依着样拜了三拜,有模有样。
两人亦得了赏。后头还有排行在二人之下的孙子辈,一一拜寿。一览之下,倒给人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感觉。
白露和二叔家的两个小堂妹算是孙子辈年纪较小的几个了。还没入学的年纪,说话都带着奶腔,有趣极了。在与元龄姊妹的比对下,白露竟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瞧着这些小辈,张太爷心里极为欣慰,借着自己的寿宴,则更是欣喜,只是总有夙愿未了,心情倒显得颇为复杂。
人群嘈杂,嘁嘁喳喳,也不知道是谁在某处角落闲谈了一句:“……的千金当真是玉雪可爱,粉雕玉琢般,漂亮倒是漂亮,就是……”
“也是,和长房的几个都不太像,模子全然偏了,怕不是个……”
似这般议论,在以往,太爷听过一些,不过今日不同以往,太爷老太太心里高兴,此类言论丝毫不曾入耳。
太爷招了招手,是朝着子川和洛川的方向。子川神游九天并不激动,倒是洛川面露喜色,正待上前,太爷粗豪的嗓音掷地有声,“子川,过来。”
子川依言上前。不料,威严肃穆,高高在上的祖父走到他面前,亲自将“寿星福”递给他。
“寿星福”其实就是一个相对而言大上一些的寿星红包,只不过上面多绣了苍松白鹤,里面还会多一件老寿星最看重的物件。对得到了“寿星福”的小辈而言,其意义不言而喻。
小儿拜寿可谓是贺寿宴的轴心与灵魂。毕竟福寿绵长与子孙满堂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如此方显贺寿锦上添花、画龙点睛之深意所在。
贺寿宴毕,马上就要入正席了。这边张夫人韫华对一旁的蔷薇嘱咐了些什么,只见蔷薇连连点头,连声道“好”。
正席宴共有二十来桌,里里外外分布。正厅摆五桌,余下皆在院中。正厅五桌毋庸置疑是座上宾,无非是至亲的男眷以及远道贵宾。
小儿则是在成年的长者陪伴下,入院中席位。
少川、子川、洛川及其他堂兄弟们与二叔公,三叔公家的未婚叔叔们一桌,这一桌男眷不用陪酒;白露则和堂妹、远房表妹们一桌,由张夫人韫华,二夫人封氏及其他几位长辈陪伴看护着。
普通朋亲席则每一桌留一位本族的已婚成年男眷作陪,这是为着陪酒敬酒。
开席之后,十分热闹。每一桌几乎都有几个高谈阔论的辩论家,情绪高涨,满面红光,仿佛今日做寿的是其本人一般。
棘州的宴席是很有讲究的,除了贺寿宴的小儿拜寿外,陪酒上菜也讲究颇多。尤其是上菜。每一道菜都有一个名堂,每上一道菜都要先放在这一桌最有身份的宾客面前,然后一道菜一道菜往下席轮,直到摆满十道菜,寓意着——十全十美。
席间,不到万不得已,宾客是不能下席的,有需要可以唤穿梭于席间的下人或帮忙的邻居。
菜上到“六六大顺”时,白露注意到隔壁席上有一位面生的哥哥,剑眉星目,嘴角含笑,看着十分亲切,心里极想去攀谈一二。奈何预示准许下席的鞭炮迟迟不响,她实在有些耐不住了。
白露左顾右盼间,被母亲看出了端倪。母亲靠近了些,抓住她的小手,说道:“阿霜,后头还有四道压轴菜,不可坏了规矩。”
白露这才又乖乖坐了下来。其实,席上除了白露和元龄两个稍大点儿的女童,其他孩子早就下桌溜得没影了。好容易挨到下席,白露一溜烟也没了影。不过,那位面生的哥哥也同样没影了。
倒是三哥和小哥洛川正朝她走来,两人站在一起太有意思了,子川得意洋洋地走在前头,洛川在后头噘着嘴怒视他——手上转得飞快的红包袋子,那个“寿星福”。
“三哥哥,小哥哥,你们干嘛去?”
洛川翻白眼翻到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看见白露,立刻抿嘴笑了。三两步跑过来,抓着她的手,道:“霜妹,云来叔叔说门前有好多耍把式的,你去看吗?”
子川一听,顿时耳朵竖直,眼睛雪亮起来。“去去去去!耍什么的,有耍大刀的吗?”
洛川闻言,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咳,不是,我说子川,你是不是被方家哥哥刚才讲的‘五虎将’的故事迷住了心窍……哪有什么四十米的大长刀,不怕砸到人么?哈哈哈哈!”
子川白眼赠他,“那有什么!你见过——三千丈的烦恼丝吗?”
烦恼丝?三千丈?
洛川自知碰了钉子,噎着不说话了。白露抽回手掩嘴轻笑,声如清脆的银铃。
“妈妈说耍杂耍的人都比较危险,女孩儿不能轻易去看。我就不去了,你们去看吧!”
二川同时叹气。他们不知道,有比玩杂耍更吸引她的存在。
难不成,那个哥哥,就是他们说的“方家哥哥”?还会讲有趣故事的?
大哥生病了,妈妈交代过,都不许去打扰他,白露也只能如此。
故而,当她见到一个高高大大,满含笑意,和大哥二哥一般年纪的哥哥,心里难免倍感亲切。
当然,还有因陌生而感到新奇的缘故。
出了正厅后,白露发现身后多了个青螺。来棘州之前,母亲思虑再三,决定了把青螺也带来。青螺只比蔷薇小半岁,她天生大脚,做事风风火火。
“青螺,你和蔷薇在哪儿吃饭呢?我怎么没瞧见你们呢?”
青螺突然笑了,“阿霜是小姐,青螺是丫鬟。阿霜小姐在正席上用餐,青螺当然是在后厨吃大锅餐啦!”
白露便不再说话。青螺的话很正确,也很正常。但其实,她不怎么喜欢这样。
走了半晌,白露才问青螺。
“据说那是方维扬方将军的公子,叫方……方崇文,对!怎么?”青螺说道。
白露摇摇头,嘿嘿一笑。睫羽下的两汪清泉瞬间化作了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