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走到哪里,都有人逗她一逗,或轻捏她的小脸,或牵一牵她的小手;也有的面露奇怪的表情,说着奇怪的话。
白露只好逃离这里,离得远远的。不料一处拐角的地方,她迎面撞上了一碟子的菜碗,汤汁全洒在她的衣服上,顿时色彩斑斓,精彩极了。
青螺更惨,泼了一脸。
额,其实这样的事,绝无仅有,且仅今日一遭。
没等她俩回过神,撞人的“元凶”倒是先哇哇大哭起来。青螺定睛一看,对方是个姑娘,比她还小,也就比阿霜小姐大点儿。
好嘛,被撞的还没怎么样,撞人的倒先哭了。哭不打紧,她还不停的哭,边哭边颤抖,缩在角落里颤抖。幸而此刻这儿来往的人不多,否则怎么说得清?
白露打了个喷嚏,哭泣的姑娘才渐渐平息下来。
“你为什么哭啊?”白露问道。
对方不做声。
“是不是怕被责罚?”青螺问道。
终于稍稍抬起头,偷偷瞄了白露一眼,又垂下头去。
那就是了!
白露咬着嘴唇想了想,对青螺说道:“青螺姐姐,这个盛菜盘子你先拿过去,等会儿你给后厨的婶婶们说说。”
青螺会意,去了。白露见那姑娘有些错愕,便解释道:“青螺是从芜城来的,我想他们不敢说什么的。你——叫什么?是府上的丫鬟吗?”
姑娘摇摇头,“秀秀,我叫秀秀。我姆妈叫我来府上帮忙的,要是晓得我添了乱,惹了麻烦……”
“没有麻烦,也没添乱。秀秀,你明天还来吗?”
秀秀看着白露一身的汤汁,此刻,愧疚战胜了恐惧。“阿霜小姐,你身上……”
“我妈顶多说我两句,不会骂我,更不会打我的!”
“你把衣服给我带回去洗吧,洗干净了我给你送回来。”
“那就是说,你一定会来,对吗?太好了,我们这就去换衣裳。”
且说,刚入席那会儿,蔷薇就奉夫人之命,将挑拣好的饭菜准备给平川送过去。蔷薇也有些担心大少爷,正好借着这机会去瞧瞧。
棘州的张府比泠岚的孔宅要大的多,蔷薇的半裹脚走得慢,她越心急就越走得慢。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就快到大少爷院中时,她听到了先生的声音。先生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强忍着想打人的愤怒。
她环顾四周,并无一人,细听,只听得水杉枝头鸣乌雀。便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她便觉察出不是错觉。蔷薇虽没见着先生人,却实实在在听到了先生的声音。
“兄弟,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保不齐哪天,我这朋友想尝点人血……”保险栓“咔”的响了一下。“我可拦——不——住。”
蔷薇第一次听到先生的声音愤怒到狰狞,有点胆寒。细听,还有一人。
“大……大老爷,高台贵手!饶……饶我一回,我起誓,我……我,我再不讲这混账话了!否则天诛地灭!”
之后归于平静。又过了好半晌,才听到先生开口。
“最好记住!得咧,慢走不送,下回常来玩儿!”
这回真的归于平静了。乌雀叽叽喳喳唱个不休。待到先生脚步声远去后,她才往平川院中去。
院门是虚掩着的,蔷薇刚要进去就听见激烈的争吵。
天!原来先生也是来看大少爷的。怎么办?进还是不进?算了,还是硬着头皮进吧!大少爷一定饿着肚子……
“大少爷,夫人命我送来饭菜。”蔷薇屏息以待。
“进来。”先生说道。
蔷薇推门进去,看见先生冷静地站在一旁。大少爷却显得异常愤怒,也不全是,还含着其他的情绪。
她放下饭菜,道:“蔷薇退下了。”此时不宜久留。
“你站住!蔷薇,你留下,陪我一起用饭。”
蔷薇心知,这是少爷要拿她赶先生走。那就更留不得了!虽然她十分愿意,十分想。
“还是……不了,蔷薇先行退下了。”
“你冷静冷静,爸爸先走了——蔷薇,你留下来陪着平川。”先生拦住蔷薇道。
过了好久,蔷薇才反应过来。大少爷——没生病啊!为什么?
“大少爷,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最好别问……至少现在不要问。”
“哦,唔。少爷,夫人知道你生了病……额,心里不愉快,特地叫我们不要频频打扰;只叫我这时候给你送饭菜来,吃吧!”
蔷薇为平川布置了碗筷,便退到一旁。平川拿起筷子,愣了会儿,忽而长叹一口气。
“你用过膳没?”平川道。
蔷薇摇摇头,“没来得及吃,我担心少爷你……大少爷,你吃吧!我不饿的。”
“坐下。一起。”
蔷薇想了想,便坐下来。但依旧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是个丫鬟,这点规矩她懂。
平川无奈地摇摇头,将一只盛菜的小花碗腾空,放了一把勺子推到蔷薇面前。
“你再这样,我便生气了。”
听大少爷这样说,蔷薇心里既激动,又欣喜。
“我从未将你当做下人看待。”平川说道,他目光平淡。然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在蔷薇眼里,这目光却迥然不同了,仿佛开出了绚丽的花。她的脸变得有些发烫。
“你、青螺,还有红袖。你们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在我心里。”
蔷薇一愣,原来如此。
“你们三个就像是我另外的三个妹妹。”
绚丽的花瞬间如夜间的昙花谢世。蔷薇点头笑了笑。“大少爷,你人真好,真的。”
是吗?可是就在不久的方才,他和父亲发生了争执,大吵了一架。为人子若如斯,大概不过如此。
蔷薇离开的时候,正值烈日西垂,火气渐收的时候。这时候,她正好去帮着后厨打下手。
没有谁知道,平川为何抱病在这所小院里,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个院落,他母亲生前住过,且在他的梦中数次出现。
它如同一个烙印,印在他心里,拔除不了。
黄昏时分,晚霞染红了半个天空。平川斜躺在雕花木床上发呆,躺了一会儿又出去了。
热闹的前院平静了几个钟头后,又开始嘈杂喧闹起来。张夫人给白露换了身衣裳后,将白露严厉地斥责了一番。
白露委屈地瘪瘪嘴,把衣服抱在手上出去了。
张夫人连忙叫住,“阿霜,你这是抱着衣服上哪儿?”
“我跟秀秀约好了!”
“谁是秀秀?”
“秀秀就是秀秀嘛!妈,我走了!”
夫人叫来一个府上的老人问过,方得知秀秀是若水一个远房姑母的童养媳,如今才十一二岁。听说再过个四五年,养到十七八上的年纪,就要和那姑母如今便已三十来岁的傻儿子圆房。
直到傍晚,宾客渐渐离开,下人们将庭院洒扫一新后,白露才悄悄找到蔷薇,缠着她要去找大哥。
正好子川也在,他也极为怂恿蔷薇。“我可知道你中午给大哥送饭去了。大哥他人还好吗?”
蔷薇欲言又止,她脑海中尽是大少爷和先生厉声争吵的场景,隔着门窗都能感受到战场硝烟般的争吵。
“大少爷这会儿……估计去给前夫人扫墓去了……”
“前夫人”自然是指大哥的生母。在子川他们心里,这个人一直是海市蜃楼般的存在,他听说过,仅仅只是听说过。因为父亲不会允许他们了解。白露更加不知其人。
难怪,大哥常年不回家——不论是芜城还是棘州——一回家便怪怪的。
“我们也去陪大哥扫墓,好不好?”白露问子川。
子川点点头,十分赞成。这下蔷薇就欲哭无泪了。她拦都拦不住,只好跟着一起去。
一路上,小脚的蔷薇心惊胆战地跟着。没办法,少爷小姐跑得太快,她一路跟得跌跌撞撞。
夏日的暑气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渐消散,偶尔拂来一阵舒适的夜风。三人并不知道大哥在哪里扫墓,仅凭感觉沿着野外的墓地群一处处寻找。
竟然还真给他们找到了。在阴森森的坟丘墓群深处,有一棵行将枯死的大构树。构树下竖着一块简陋的墓碑,墓碑前跪着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不正是大哥平川么!
子川忽然推测出一个问题:莫非,今日是大哥母亲的祭日?
祖父的生辰日,母亲的祭奠日。前院热热闹闹,后院冷冷清清。
他们正待往前走,正跪着的大哥突然放声哭了起来。他一面哭一面用手拔除坟前葱茏的野草。
更诡异的是,构树上停歇着的乌鸦也开始哀啼。
“哥哥,不要哭,不要哭嘛!”白露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子川伸手,摸了摸白露的后脑勺,轻声叹息。“阿霜,我们回去吧。”他小声道。
子川回头,发现妹妹满脸泪水。
到了第二天,白露发现大哥仍然不愿出面,他依旧病着。可蔷薇却悄悄告诉她,大哥没生病,叫她不用担心。
又过了一天,白露去找元龄他们时,碰见了方家哥哥。他陪着他的爸爸,一起在上房。
方将军和祖父相谈甚欢,爸爸看上去更加高兴。他们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见面了总有说不完的话。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祖父打量了方家哥哥一眼,一向严厉的脸上竟露出了无比慈祥的笑容。一会儿问他几岁,一会儿又问他在哪儿上学。
好像除了三哥子川,祖父从未如此殷勤地对待别的小儿过。
“去吧,去吧,去找少川他们玩去。在爷爷这里,不用拘束。”
方家哥哥作揖鞠躬,便出来了。遇上白露,对她一笑。
“你就是从芜城来的那个妹妹?”
“你就是随父回乡的方家哥哥?”
两人皆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