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两三天,白露都未见着秀秀来,虽然她的衣服早就洗干净给送过来了。白露难免失落得紧。
后来才从他人口中得知,秀秀死了。听到这样的消息时,白露以为是幻觉,又或者大人们一个恶意的玩笑。
但秀秀,的确死了。
这件事给了白露很大的冲击,这一年,她将七岁,亲耳听闻一个身边人的死讯。
今年今次的寿宴相较于以往,十分完满,至少亲人团聚,欢聚一堂,这是张太爷最祈盼的时刻。
话别的前夕,太爷再次表达了心里的夙愿。二叔张若清语气激动地附和:“父亲说得在理。我说,哥,芜城哪有棘州好!你就回来,留在这边,咱们一大家子齐齐整整,多好!”
“若清,话不是你这么说。我自然想时刻留在父母亲身边尽孝……不过,自古忠孝难两全,吾等当以国事为重。芜城近来状况频发,我好歹也是半个主政之人,断不可懈怠渎职。”父亲说道。
二叔心知结果必定如此,不再说话。倒是封氏,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欢欣快意的笑容。
“大哥大嫂且多留两天,孩子们都还没玩尽兴呢!”封氏俨然一副少当家人的口吻,语气极会讨喜。
“不了。”母亲客气地笑道:“几个孩子就要升学了,得抓紧时候赶回泠岚去听姚先生的课。”
“小霜儿总不用上课吧?让她留在棘州多玩些时日嘛,前一久元龄、妙龄天天跟我念叨着她,说……”
父亲打断二婶封氏,说道:“重点就是阿霜!她就要入初小了。”
丫头也入学堂读书?这着实让封氏吃惊不小。旁边伺候茶水的下人们也纷纷投来诧异不解的目光。
“我和韫华不在,你就多担待着点儿。如有需求,可以向芜城发电报,方便。”父亲对二叔说道。
母亲接着道:“阿霜也常常想着棘州的哥哥和两个妹妹,如果有机会,多带孩子们去芜城玩儿,那里宽敞。”
祖父早应该料到,会和以往一般,便也不再作多想。只是再三交代,路上凡事小心。
原本五辆骡车即使坐了人,也应该空空荡荡的,结果临出发时,发现三辆骡车挤满了人,两辆骡车堆满了棘州特产。
父亲望着渐渐拉开距离的张府,及张府门前迟迟不肯离去的老母,忽然间泪目。
当年他选择了这条路,如今和以后便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来棘州时是三车人两车物,返程时也是如此。只不过,回去时父亲与二哥同一车;母亲与三哥同一车,青螺陪着;大哥与白露同一车,蔷薇陪着。
出发时,白露只问了大哥怎么样之后,便缄口不语了。一路上沉静得如风暴来临前的大海,使人有些不安。
西历八月将过一半,落鸣轩最得力的大丫鬟蔷薇辞了工,说是家里催着要她回乡相亲成婚去了。白露他们三兄妹在泠岚听学也有大半个月。
有时候,姚先生讲的课,白露听着听着,思绪就飞到九霄云外了。姚先生无奈地摇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点到她回答问题。巧的是,白露竟然都能答上一二,所诵篇目亦能大部分背得。显然,不是个只知玩闹的主。
以姚先生数十年的育人生涯经验来讲,这孩子——大概遇上麻烦了。
那天,姚先生布置了一篇作文,以年龄划分字数要求的层次。7—9岁,50字;10—13岁150字;十三岁以上者,不得少于200字。主题乃是“记一件震撼的事”。
从文采卓然、词藻工整这方面来讲,自然少川在众学生中独领风骚,毕竟最年长,且求知态度最为端正。
其他学生的文章文辞平淡朴实,虽无甚出彩之处,倒也不失为合格的文章。
子川和孔衡这两个小家伙不说也罢,分明有过人的聪慧,却不落到实处,叫姚先生好一通生闷气。
当然,最令姚先生感到意外的,还是白露——可以说是意料中的意外。
先生原本就是奔着白露的文章去的,只有通过文字,姚先生才能悄无声息地探知她懵懂而无助的内心世界。此乃意料之中。
令他意外的是,白露毛笔小字写得十分工整,像是上过两年学的孩子才能写出来的;其次,白露这样一个还未入学的孩子,文章不仅写了一百来字,竟然还引经据典。张长官的家庭教育可想而知。
写字工整也好,引经据典也罢,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白露这小丫头小小年纪,就在行文中提到了“生”与“死”这样的字眼。
人之“生死”,这是个毕生的哲学话题。
想来,在子川他们回芜城时,平川就要收拾收拾,该北上返校了。
平川知道白露近段时间性格变化很大,想来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于是很花了一些时间,托人找遍了整个西城区东西南北的街道,终于谋求到了一张马先生的单口相声唱片。
马先生是闻名南北的幽默泰斗,操一口地道的天津口音,以轻松戏谑的方式诉说着人间百态,很受观众的追捧。关键是,他的相声作品老少咸宜,妙趣横生。
闲来无事时,平川去了趟德国领事馆,为了提前办理赴德手续。但并不顺利,跑了好几遭,受了些白眼。
这期间,芜城周边一些县镇滂沱大雨也下了好几场,局部地势低洼之处大有水漫金山之势,父亲奉命守在前线。
这段时间内,芜城忽然多了许多逃难的人,尤其以北门聚集者最为多。
平川走下人力车时,被眼前逃难者的景象震惊住了。他们的口音,多而杂,但更多的还是芜城府内县镇或邻省地区来的灾民。
这些流民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平川知道,父亲正在为如何解决眼前景象而殚精竭虑。
每个角落挤满了难民,他们衣衫褴褛,哀怨不断。几乎所有的流民都是三五成群,相互依偎。唯独那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只有一个看上去瘦骨嶙峋、病入膏肓的母亲躺在一旁,让她照拂。可她自己都无可奈何,怎么去治好这个生病的母亲?
平川从怀中掏出一块半旧的老式怀表——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他初次回到父亲身边时,父亲带他去买的一块怀表,镶金的——放在小女孩手上。
“别痴等了,去给她找个好大夫吧。”平川说。
女孩因长期得不到合理营养而显得呆滞的眼里溢满吃惊的神情,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
“谢谢少爷,谢谢!”女孩不停地磕头。可是平川不喜欢这样,他远远地“逃走”了。
泠岚响应了最近疯狂的气候变化,不停地落雨,但雨势并不大。一会儿起南风,一会儿出太阳下雨,叫人烦躁不安。
复礼书院的课业安排结合了姚先生的喜爱及省学堂的规律,每天日出而学,日落而休,午间有近两小时的午饭午休时间。
书院的课程安排也是根据学生年纪的大小而制定。
散学之后,孔太太会照孔老爷的意思请姚先生用晚饭。先生一般会推脱掉,但偶尔也会盛情难却。
某一天,姚先生偶然发现最小的学生张白露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皱着眉头看,有时候也发呆。
姚先生觉着惊奇,于是凑上去看了几眼。那本书的封面上印着一排大大的字符,字符下面则是两个相应汉字——《神曲》。
先生看呆了,竟有点忘我。
“先生,您也看这本书吗?”白露发现身后有人后,疑惑道。
姚先生不说话,看了一会儿,才问:“你看得懂吗?”
“三哥哥给我看的。”白露先是点头,而后连连摇头。“先生,你看吧!”
姚先生一听,兴趣更浓了。
泠岚的雨一连下了好些天,没有停的意思。
雨水汇聚多了,便沿着书院屋顶的檐沟流淌下来。书声,雨声,读书声,相得益彰,很妙。
这天,姚先生神情颇为古怪,像是生气,又像是得意。他手里捧着一份文章,一直瞪着子川。
“今天,我们来说点不一样的。诸君——可视之为‘杂谈’!”
下面哄闹声起,都不明白,先生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子川君,请你上来。”
下面又是一片哗然,纷纷投以子川同情的目光。看来,是子川这“祸首”又干了什么,惹怒了先生。
子川心里叫苦不迭,也无奈何。拱手向先生作了一揖,低着头,腆着脸,上去了。
姚先生将手中文稿递给子川,道:“请念。”
子川一瞥之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不正是自己私下作的那篇《辩道‘生’与‘死’》吗?他不想给姚先生看的。
当姚先生说出第二个“请”字时,少川便嗅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氛。子川念完自己的文章之后,下面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一石激起千层浪般掌声噼里啪啦。
子川在文中谈到了一些“生死”概念,而许多理念,姚先生曾引导过他们。
“姚先生说,人死之后,是另一种重生。我想,他可能化作了春日的和风,夏季的蝉鸣……她可能像落花一样,随流水漂流到了不知名的海域,再长出美丽的珊瑚。”
“他化作了朝晖……她可能就在此刻你手中的雨滴里……”
白露泪水涟涟,她小小的脑袋里仿佛有了这些看不到的奇妙画面。她安静地靠在哥哥肩膀上,闭上眼睛,平静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