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姐姐!”白露跳起来,挥了挥手。
来人应声抬头,看了一眼,便径直走过来。“阿霜小姐!你叫我?”
白露快步走到绿珠跟前,抓住她的手,说:“你跟我们一起玩好不好?你会投壶吗?来吧!”
绿珠被白露不由分说地拽了过去。绿珠看到阔身窄底的青花瓷壶里插了十来支细长竹棍,她看过投壶,却不会玩——准确说,她投射得不准。于是连连摆手,“我的小姐,我并不会玩这个!我看你们怎样玩行吗?”
“无妨的,来吧!”子川微笑道,“有师父教你,准保你立刻就能学会!”
孔衡噗嗤一笑,“你?哎,绿珠,我告诉你啊,这家伙没别的本事,吹牛倒是一绝的!”
“衡哥,你就损我吧!我可没说这个师父就是我——”子川凑到白露绿珠中间贼笑道:“你的少爷投壶无人能及,他定可以教你。想昨天,王二婶家的土灶都叫他的弹弓射了个对穿……”
孔衡跳过去赶紧捂住子川的嘴,“好小子,说好给我保密的!”两个人差点厮打起来,都滚了一身尘土。
白露和绿珠都被逗笑了。这四个小小少年玩得那样开心,以至于这金色的光芒投射到了不远处的八角亭中。
看着这一幕,张夫人和顾少奶奶都会心一笑。
“平川,你过去看着点弟弟妹妹,别叫他们出什么事?”张夫人对张平川说道。
“好!”平川起身微微颔首,“平川失陪了。”
众人点点头。倒是孔思齐,她随即将目光投放到那边孩子们里面最为高挑的绿珠身上,目光含着深意。嫂子岳氏连唤几声,她都没留意到。
姑母握住她的手,对她道:“思齐,去休息吧!我看你也乏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用目光询问了母亲一番,只见母亲点头一笑。岳漫清接过儿子,又轻声对思齐道:“你去吧!妹妹,你且听我一言,只管把心放宽些!”
孔思齐报以微笑,她脑海中还回旋飘荡着姑母的建议,而在此刻她的心里,这个建议被她酝酿变了味儿。
她向绿珠招了招手。绿珠笑容满面地过来。思齐轻笑道:“绿珠,我有点累,陪我过去吧!”绿珠点点头,跟在后面。
“绿珠,你上前些,和我说说话。”思齐越发想仔细看看这个如微风蔓草般的女孩子,她确实比自己刚出阁那会儿要高挑丰腴些了,身形愈渐饱满,确是个我见犹怜的姑娘。“你今年多大来着?”
“立秋一过,我就满十五在十六里头了。”
“是吗?日子过得可真快,你来府里有三四年了吧?”
绿珠点点头,小姐记性真好!
“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早就已经许了人家,第二年便定了日子出了阁。”孔思齐目光渐远,直至模糊,这目光里出现了一个身影,一张微笑的脸,这身影和微笑是只属于她的。她嘴角轻扬,笑了,“你有心悦之人吗?”
这样的问题,绿珠似乎从未考虑过,或许和府里其他丫鬟一样,她在等着二十岁一过就放回原籍,配了人了此一生。
绿珠摇摇头,看着小姐莹白如玉的侧脸,不觉呆了。还是小姐握起她的手,才令她回过神来。
两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谈心,一段不长的距离愣是走了好几分钟。
应张夫人的所言,姑少爷顾君勉果然来了,这还没到所说的次日卯时呢!顾君勉平日繁忙,近来也少有闲暇着家。今日刚回到家,不见思齐,又观察到母亲妹妹们神情言语颇不对味,心下料到是何情况了。这不,就有了后话。
此时,夜幕重重降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顾君勉来的也恰是时候,早来一会儿准让吃了饭给“遣送”回去的。
夜阑人静的时候,连匿身的夜虫也要入睡了。这样的夜晚,却有人难以入眠。
过了一日,张夫人携子女向兄嫂一家作了辞,即将起程回去。送行的人多,就连书院的姚先生也来相送,并叮嘱子川多向哥哥少川学习,莫误了天资。张夫人心里高兴,再三致谢。
与众人辞别后,张夫人让何尽忱先载着平川、少川和蔷薇先上前去了,自己则与幼子幺女乘坐马车悠悠其后。
回到芜城,过了两三日,一场斜风陡雨过后,天气愈加燥热。
好在西街桥头老冰棍铺的冰镇桑葚没有缺源断货,孩子们又热又馋,难免心情燥郁。
“我人虽去了趟香港,却风闻了不少芜城这边的情况。只是……”
父亲是雨后第三天的夜里赶回的芜城,一身风尘,神情颇有些倦怠。他随意靠在藤椅上,阖着眸子。
“只是……如今上面形势严峻,只怕整个芜城将有大风波。”母亲在一旁拨着香炉里的沉香屑,手上一顿,看到父亲微阖的眸子上眉头紧皱。
“上面要派专员下来,说是暗访望江与长江交汇处的芜城三镇,泠岚在内。这三个地方以往隔三差五轮番闹洪灾;尤其交汇处下游、泠岚东北相邻的镇子几乎隔年来上一次。灾民苦不堪言,偏生那处乱得不成体统……”
“我早预感到芜城会出事,如今芜东北的烂摊子是越发大了。”
母亲微微点头,表示赞同。“芜城的执政官走马灯似的轮番换,最后左不过是你来收拾他们留下的烂摊子。也不怪下面的芝麻县令们做得不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上行下效呢……”
父亲睁开眼,却只是目视前方,一双周围悄悄爬上眼纹的眸子里满含着道不清的情绪。响应父亲沉默的,只有这黑沉沉的夜。
“执政官里,十个就有九个是军阀,还有一个是大财阀。归根到底,你又能将他们如何呢?”
“况且芜城自古多水患,零零总总的天灾**加起来,也够那些军老爷受的。他们呀,是来享清福的,哪经得住这些!”
不知什么时候,略显疲态的父亲突然来了精神,一下子从藤椅上站起来。
“霜儿,怎么还不去睡,嗯?”
母亲显然惊了一跳,她径直过去抱起白露,见她脸色不太好,担心道:“阿霜做噩梦了吗?”
白露瘪了瘪嘴,点点头。接着就靠在母亲肩头上抽噎了起来。
窗外的夜色越加黑沉,月隐星藏。正如接下来的芜城局势。
父亲瞥了眼壁钟,十点还差一刻,连鸣虫都快打烊了。
看到惊魂未定的小女儿,张若水叹息一声,“韫华,夜渐深了,让蔷薇带霜儿去休息吧。”
“蔷薇在平川院里呢,为着方便照料。”
父亲思虑半晌,随即缄默地略一点头,意思明确坚决。
“也好。从今往后,我让蔷薇和阿霜一屋。就让阿霜屋里一老一少的照顾着。”
“那倒不用,她晚间上霜儿那屋便可。”
蔷薇哄白露哄了大半宿。大概是太累了,才见她慢慢睡过去。这样的时候不多见,至少蔷薇没见过。后来,用三少爷的话讲,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那天的刑场,并未叫阿霜小姐见着啊……
日子就像脱弦的箭,每一刻都是瞬息即逝。
为着祝寿,先生与夫人前前后后打点了两三天。需要雇多少骡车,哪个把式,以及运多少寿礼,怎样装上车,都有讲究。最后便是决定谁一同前往,谁留着看家。
棘州与芜城隔着一山一城,行程怎么也得一天。中间隔着的山是沐夕山,主峰险峻,群山林立。城是小樊城,既不热闹,也不冷清;这儿原本就是个小镇,只不过因着地势的原因,卧虎藏龙,让它传奇了一把。
对于张先生家的几个孩子来说,棘州就是一个奇怪的存在。那里或许有着让他们一家不得不翻山越岭也要前往的义务,却从未让他们留恋过。
平川不曾留恋,甚至有点厌恶。那里就像安放着一个装满他痛苦回忆的黑暗的盒子,只要不靠近,尚能相安无事,一旦碰触,则会在他心上狠狠地又扎上一针……
所以,平川每逢这时候,常祈祷快些过去吧!
少川和子川出生在芜城,对棘州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恨,更谈不上特殊的爱。用少川的话讲:他们几乎每年都要这么例行公事一遭,也没见得爸爸多么愿意回去的。
子川好奇的是,爸爸既然每年都要回棘州,干嘛不干脆迁回棘州?再有,既然爸爸也不怎么愿意回去,又何必例行公事每年回趟棘州老宅?
除了母亲和大哥平川,没谁知道个中缘故。
一大家子的人,就小家伙白露念叨着去棘州。没别的,那里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他们甭提多有趣了。因此,一路上,只有白露兴致高涨,去棘州的欣喜战胜了昨夜的梦魇。
平川一路都在发呆,他望着帘外,目光虚无。父亲端坐着,闭目养神,被骡车颠簸了一下,睁开眼就看见了长子出神的状态。
他不再像从前的这时候——不是眼含愤怒,就是配合着眉头紧锁——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爸爸,您去过欧洲吗?”或许是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平川收回注意力。
“为何突然谈到这个?”
过了好半晌,平川才开口道:“有些问题一直萦绕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想,您见的人和事多,定能为我解惑。”
父亲并不急着回答,只是静静地等待下文。
“我在北京城的时候,经常看到这样一些景象:在北京繁华的闹市,人头攒动的街头,聚集着各个国家,说着各种语言的高鼻梁外国人;他们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地向前走着,总是十分神气。然而那些寄人篱下,穷苦的中国学生们却往往仰人鼻息,看人眼色……您觉得,这些现状正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