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不曾给白露寄回来柏林郊外的落叶,自然,也不曾给家人来过什么信。但此时,白露却分外相信平日里不怎么靠谱的三哥。
数月过去,初冬将至,黄叶簌簌。如今芜城形势稍有转圜,军部顾问长张先生执政芜城期间,如同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千钧一发之际。
汛期长江咆哮之势,可以说丝毫不逊于汹涌滔天、曾数次改道的黄河。而芜城又恰位于两江交汇处,两岸夹山,地势虽不高,但也使得芜城成为“九曲十八弯”之势。
一到梅雨季节,雨水不断,水患自然就成了两江交汇处三角洲的常客。水患一泛滥,这一年到头的收成和指望就没了。
芜城地处长江天险,这既是益处又是弊端。也正因如此,包括泠岚在内的芜城北方三镇爆发灾情。好在泠岚官民早先未雨绸缪,倒还未过分深陷洪灾泥潭。
但位于泠岚东北,地势最为低洼的戍沣镇就形势不妙了。戍沣为芜城府的边地,与之相邻的县镇正好隔长江相望。
戍沣镇内小河多,官道少。戍沣的人平日里出镇赶集或是上省城,皆是以坐船为多。戍沣人总是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大概与其地处偏僻又交通不便有关吧!
本来芜城地处江南,若将整个中国一分为二的话,芜城于南于北皆为边城,而戍沣恰巧又位于芜城的边地。这可真是——山高皇帝远,鞭长莫及无人管。
早先芜城分属徽军督军覃督军,后几经纷争,芜城执政者跑马灯似轮番换。但终究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见戍沣的民情。
这不,戍沣才出了地方官员私扣南方的赈灾粮和北方的赈灾款。灾情与□□一并发了,还上了报纸,这才引起广泛关注。
张先生每每受命于斯时,显得他不像个政客,甚至军人;反倒像个大夫,像个站在手术台上,给多灾多病的芜城割下一个又一个脓包的大夫。
就芜城北镇灾情,张先生的主张——除却前期的雷霆手段——与中央相背。中央暗示张若水等地方要员,务必以大局为重;若到非常时期,定要用非常手段施之,最大程度地减少国力损耗。
时下,南北几乎快要分治,虽然谁也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
但南北不能分治,那会遗祸子孙后代;即使到了非常时期,也不能采用非常之手段,否则他岂非违背本心。
张先生终究以自己的主张执行到最后。
长江以南是新政府,自民国建立以来
政权历经更迭,总统换了一届又一届,内阁几次三番重组,好容易才换来相对稳定和平的新政府。以北是北京政府,北京城是几百年的都城,从前住着天皇老子。如今皇权被推翻,皇帝被打倒,龙旗早已被五色旗所取代。
但不论是新政府还是北京政府,人民终究不希望国家分治。然而,真正掌握国之命脉的还在北方。二者既像矛和盾,又像两股绳。新政府主经济部,北方主军事部,内阁设在北京。
时间瞬息而逝,转眼又到了小年。家家户户开始扫阳尘,挂灯笼,贴对联,剪窗花,贴门神福字。
门神画都是坊间有手艺的师傅制作的,白露从小就对门神画上的人物十分好奇,尤其是威武不凡的秦琼与尉迟敬德这两个人物。有一天,她问了二哥,才得知此二人大有来头。
二哥给她讲《隋唐演义》,她听得着迷,偶尔会问二哥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但遗憾的是,二哥不会像大哥一样去替她一一解答,更不会像蔷薇讲逸闻野史那般生动动情地描绘。
一进三九,纵使是江南,也下过几场不小的雪。从前,一到这个时候,白露就会求着大哥或者拉着二哥和三哥去廿桥边踏雪寻梅、撷芳而归。
今时,芬芳虽在,但却少了一人的情致。好巧不巧,这几日又落了雪,空中雪似柳絮纷纷扬扬,十分温柔。
到了黄昏时分,天色早已深暮,母亲也已备下晚饭。父亲远远地从外面进来,抖落一身尘埃飞雪。白露迎面抱住父亲,嘴里说着给爸爸拜早年。
父亲高兴地抱起白露,绕着前面院子走了一遭,才开始吃晚饭。
席间,父亲提到了新上任的长江南北两湖总督军左司令。
“芜城位处江左,也分属于两湖总督么?”少川蹙眉道。
“既是辖长江南北,自然芜城在内。
说来,左氏原系善化县人士,却出身奉军。如今新政府方兴日盛,北京政府内部自相纷扰,彼此倾轧,两湖迟早易帜北上。”
三个孩子,似乎只有最年长的少川对于时局的变化稍有了解。子川看上去懵懵懂懂,而白露是真的懵懵懂懂。
“爸爸,您早年从军,可曾认得这左司令?”
闻言,父亲侧目瞧了一眼目光慈爱地看着孩子们的母亲。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如今回想起来,竟是那时候与妻子韫华相识的,算来应有十五六年了。
“听说,这左善化是个难得的人才,下过南洋,做过生意,回国后没多少年便从军了。不过,在他从军之前,倒是做过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父亲话语戛然而止,几个小家伙瞪圆了眼睛,看着父亲。尤其子川,眼里似乎泛着星辉。
“什么令人震惊的事?”
母亲目光沉静如水,思绪似乎与父亲交织相融。
“他将自己多年来闯荡南洋的积蓄如数捐给了革命军……”
“爸爸,您参加过革命军?”这时候,子川敏锐地捕捉到了话中玄机。
此时,母亲沉静如水的眸子里迸出光芒,那是远去的少女的光芒。
当年,在广州的起义被告失败,远在江淮地区的革命人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灰暗与沮丧。甚至有许多人认为,他们所走的这条道路是错的,哪有什么真理!
他们有的隐姓埋名,回了自己故乡的乡下种田养鸡;有的下了南洋去谋生,指望有朝一日,亦能成为善化左英;有的甚至干脆背离了自己最初的宣誓,将原先的忠诚置于脚底踩踏。
余剩的人便预备“一条道路走到黑”,父亲便是这其中一员。
十几年前的中国正处于不破不立的境况,总要有人流血牺牲。
“当时我和你们方叔叔是背着家人,偷着出来的。”父亲说道。那语气十分平淡,就像不染风波的湖面。他们预备南下广州,追随孙文先生,准备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大事。就听说广州传来噩耗……
广州起义失败了,起义者被捕罹难。纵使十多年过去,这段经历仍旧阴霾未去。
经此一役后,有那么一段时期,革命曾一度处于灰暗低迷、弹尽粮绝的地步。不过,这位左司令——也就是当时的左老板竟然就雪中送炭,如及时雨一般向他们伸出援手。
“后远在江淮的革命同仁们做出了一个决策——”父亲说完这句话,忽然戛然而止,缄口不言了。母亲的思绪便在这戛然而止的话音中绵延远去。
芜城与棘州隔小樊城相望,地域距离倒不算远。当时,尚在闺阁中的母亲邂逅了命悬一线的父亲,还不知其是何许人。但整个芜城乃至整个江淮都在通缉他,《申报》与《晚报》的号外满城撒。
一年以后,江南江北的社会气候如同大地回春,万物复苏。
只有母亲知道,当时,在那样一个境况中,有多惊险。
这些经历父亲偶尔会给孩子们讲一点,毕竟时过境迁,有些事情会遗忘,有些是绝不能忘记的。
晚些的时候,外头又细细碎碎地飘起了薄雪,白惨惨的天渐渐变得灰沉沉。
一家人用完晚饭后便各自忙着自己的,本来这到了年节时候,也没什么事。
白露瞅着院里早已枯了叶片的葡萄藤发呆。先生告诫所有新入学的学子要向学兄学姐们一样,在假期里踏实做好每一天的课业。放假之初,白露便在二哥的辅导下,制定了每一日须完成的功课计划。如此每日恪守,于白露而言,倒非难事。
只是闲来之时,小小的脑袋便爱冥思遐想。
绿兮从外头走进廊子上来,看见小姐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托腮,目光寄放在院子里落了一层细腻飞雪的葡萄枯藤上。
心在那一刹间震动了一下,她默默走到小姐身旁,轻咳两声。小姐仍是双目迷蒙,不曾回神。
“小姐,我刚回来的时候听到有街坊说,复兴路好生热闹,说是有个戏班子来搭台唱戏,要唱个七八天呢。”
白露骤然回神,看到绿兮在一旁站着,脸红通通的,两条长辫松散,一看就是出去了一趟回来的。
“那里常年街道清冷,好容易热闹一回,倒真想去看看。”绿兮蹲下来,也用手托着下巴。
这样的时候,通常女人们无事了便会抽个时间去寺宇进香礼佛,祷告还愿。男人们则叼着大烟杆子找一家小茶馆,喝上一碗荈茶,听几曲黄梅戏。日子乐得悠哉。
最有意思的还数傍晚时分,街头巷尾恣意绚烂的烟花和稚童们放诞无边的嬉闹声。
落鸣轩门前有一棵大柏树,少说也有几百年,枝繁叶茂,一到夏天,正好供人乘凉。时下,虽然寒风萧索,但稚童们的玩心丝毫不减。
只见树荫底下,三五成群的小小少年,个个戴着瓜皮小帽,嘴里哈着白色雾气,手都冻得通红了,却一个个都是汗流浃背,额上汗珠如豆大。
一小儿大喊:“你耍赖!你耍赖!琉璃彩珠分明没有打进去,你换了一个!”
另一小儿贼笑不语,只顾收取自己的“战利品”。
有小儿附和前者,说后者不遵守游戏规则,亦有小儿附和后者,对前者嗤之以鼻,喝其“艺差瘾大”,还输不起。叫一旁经过的路人哭笑不得。
夜幕遮天蔽日之时,方见落鸣轩二少爷从薄雪深处回来。尽管寒风凛冽,疾风扑面,二少爷依旧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他手中捧着两本有关时经政论的大部头。
少川一侧目,便瞧见了柏树下一群打彩珠的小毛孩。他们叽叽喳喳,全然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