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稚子满头大汗,帽子也扔到一边,手里揣着一把东西,兴致勃勃。少川清了清嗓子,道:“成天不务正业,当心爸爸回来揭你的皮!”
那稚子闻声回头,不正是子川么!
子川大概也觉着天色不早,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拿起帽子,对意犹未尽的小伙伴们潇洒一笑,走了。
见二哥手里捧着两本书,子川心想:定是去了复兴路。而电报局、邮政局的办公楼亦在那边。他问二哥,“你去复兴路那边了?”
少川自顾自地走着,不理会后头的子川。
其实不问也知道,二哥这家伙,太一板一眼了。假期里总会去日新书店看看书,不论寒暑。
经过前院的天井时,兄弟二人看见廊下正在发呆的白露、绿兮二人。同时觉得,有意思极了。
见二哥回来,白露来了精神。她黏在哥哥怀中,扯着他的袖子,嘟囔道:“前些天又落了雪,我想,廿桥的梅花应是绽开了……”
以往去廿桥观雪赏梅,必会途径复兴路,方才子川也问起过。这会儿阿霜欲去廿桥边,想必赏梅是空,问讯方是实。他将白露架着坐到葡萄架下,石桌旁的石凳上。
子川也悄没声地坐到一旁的秋千椅上。
这时候,红袖掌着油灯过来了,“黑漆漆的,夜空也没半点星子,你们做什么呢?”
“正需人掌灯,可巧你就来了。”少川迎着灯火,翻开面上的一本书,向旁边的白露道:“这样的天儿,即使到了驿外桥边,也是寻香不着哇!”
子川在一旁笑道:“廿桥边,雪也是白色,梅也是白色,梅虽暗送幽香一缕,却终究过于清冷,过于遗世独立……”
白露不喜别人“诋毁”她热忱的廿桥白梅,但这人是三哥哥。白露不太高兴,当即与三哥斗起咏梅的诗词来,结果三哥完胜。三哥似乎能将古往今来留存下来写梅的诗歌通通成诵,所诵咏梅篇目不下于大小“李杜”。
“听说——”一旁的绿兮接口道,“芜城有三名景——千帆竞波,凤凰鸣山,廿桥寻梅。”
凤凰鸣山便是北接澜湖,一到七八月,山麓凤凰花开遍,有如一只展翅凤凰飞于山、鸣于山的凤凰山之盛景。千帆竞波顾名思义,每到端午,与浩浩长江相接的望江上,芜城各地的青年们便于此设标竞渡,百舸争流;这盛势赛况将从清晨持续到黄昏时分,这段时间内的江面无比壮观,总能给人留下不能磨灭的印象。
相较前二者,廿桥寻梅则没那么享有盛名,于他乡人而言。不过,只要是个芜城人,他可以不了解前二者,但绝对熟知后者。它已经烙印在了芜乡人的心中,化作了一呼一吸。
“哈哈,二黑太有意思了,方才我们打彩珠,那小子非说我耍赖!你们说,我像个耍赖的人么?”子川似乎没什么兴趣谈论芜城绝色,仰躺在秋千椅上,将一瓣一瓣的小橘子抛入口中,呶呶不休道。
绿兮讨了个没趣,便安静地立在一旁。
向来恬静的红袖扬袖遮面,笑道:“三少爷,我看啊,挺像的。”
还别说,此刻子川随性倚在秋千椅上,翘起二郎腿,小细腿一抖一抖的;细看,头上的瓜皮帽还戴错了边,一看就像是个耍赖的好手。
少川嫌弃地看着子川,点头表示极为赞同。稍一侧目,目光则落到了站在白露身后的绿兮身上。迎着微弱闪烁的灯火,少川骤然觉得,几个月以来,这绿兮似乎不像初时那般见着令人不悦。尤其方才绿兮的言论更是让他暗下吃惊,一个穷困落魄的小姑娘,仅仅跟着妹妹伴读小半年,便也通身渐染书香,很难得。
这会儿,哪怕是和娇俏玲珑的红袖同处一处,亦不见得掩盖了她的光芒。
“大哥远赴欧洲也有数月,妈也交代我近期给他去一两封家信。大哥虽无音信至家,但家里却甚为担忧。再者,年关将至,不知他何时回来,也好讨个信儿。”少川看着弟弟妹妹道:“也免得你们日日缠着我。”
子川吃了一颗定心丸,瞬间觉得二哥比平时可爱了点。随后起身回屋去了。红袖也不久留,也回屋了。绿兮站在明灭不定的灯辉下,身影被拉得老长,灯光下,她抿嘴笑了。
白露欣喜不已,下巴搁在二哥手臂上,眼睛盯着书上的字。
“出其东门外,相将访红梅。”
雪停了好些天了,除夕才过没多久。张先生应好友之邀,携爱女赴约卢亭诗会,卢亭在东门外的潋滟湖中。
卢亭很大,四面皆有通往岸边的廊桥,除了廊桥,四下还有画舫。卢亭诗会是芜城雅士的集会,虽无曲水流觞,但也算群贤毕至,且斗诗饮酒,好不快意。
方才白露吟诵的乃是今人之作,诗中“红梅”是阁名。
红梅阁在常州,常州距离芜城较远。从未离开过芜城的白露却知道常州有个红梅阁。
张先生一刻不怠地牵着阿霜。到了卢亭,张先生一眼疾风般扫尽,共赴卢亭诗会者一共十二人,这还不包括画舫中的诗友。其中,五人身着长衫,着长衫者中——两人衣衫用料讲究,深色华贵,料是高门雅士;另三人衣浅色粗麻布衫,举止稳健,不失魁伟。五人西装革履,俊拔秀挺,新风蔚然;还两人大抵是莘莘学子,他们穿着学校的校服,看上去朝气蓬勃,热情昂扬。
据说这些人中,有的如张先生一般,在政府任职;有的早几年留洋在外,如今方归来;有的既不喜为官,又不屑下海,在某闻名南北的报刊任主笔……这些人不全是芜城本地人。
白露喜热闹,而卢亭诗会也不是每年都有的。见到这么多才学广博的文士们,齐聚于有着百年兴衰史的卢亭,脑海中不知不觉吟诵出这么一首诗作来。
“红梅阁中有红梅,倒是卢亭,既无红梅,也无白梅。”旁边一身着粗布长衫,三十来岁的青年文士打趣道。张先生知道此人,他是芜城府公立中学的□□,于是在一旁莞尔不语。
在这些大人堆里,白露看见对面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一红袄白裙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也在看着自己。
白露忽然昂首道,“先生错了,这里有梅!”
张先生以手抚白露面容,温言呵斥道:“霜儿莫要无礼,先生面前,怎敢造次!”
□□闻言,配合地环视了四下一遭,摇摇头,笑了,“晴空之下,唯潋滟尔,潋滟湖中,只一古亭。寒梅绽于肃杀之中,莫非……你我皆是梅也?”此言引得白露银铃乱颤。
对面的红袄姑娘也笑,但她不出声,只是扬袖掩面,作欲笑未笑之状。那情态俏而不妖,秀美胜过绿兮,恬静不输红袖,真要惊叹造物之神妙。
“寒梅在这里,”白露拍着肉嘟嘟的小肚子,说道:“在心里。”
□□看白露的目光不禁又深了些。于是不再肆意逗白露,每每看她时,神情里便又多了分暖意。举杯敬张先生时,话语中总透露着对面前小霜儿难以掩饰的喜爱。
方才,□□与张先生交谈,加之之前“怒杀贪官”,“戍沣震荡”之事,芜城者即便未曾亲见张先生其人,未必不能知道其人;故一旦有机会将人与名对号入座,便无法不感佩莫名。
至于父亲再和旁人谈论什么,白露已不再留意,她的心神目光全投到了对面那抹身影上,那抹身影红得那样耀眼却不刺目。
这偌大的卢亭竟只有她们两个小童。白露的绒线彩球忽然滚落,她趁着捡东西的机会跑到红袄女童旁边。
七八岁的孩子见到同龄人,一般先心生好奇,再生好感。不必说,白露正是被这两种情感支配着。
“我叫张白露,小名儿‘阿霜’。”白露将彩球拾起拍打干净,递给对方。“我看见你方才也笑了。”
红袄女童毫不客气地接受了。
“我叫南璇,我和小姨想见你很久了,喏——”女童指着湖中一艘画舫,说道:“你去坐坐吗?”
白露见对方欣然接受自己的礼物,也告诉了自己其姓名,十分欣喜,又听出对方口音不同,不像平日里说惯了的芜乡语,便问道:“你不是芜城人吧?”
对方摇头,“我从郴州来。不过我小姨不是郴州的,她是常州人。方才听到你吟诵《红梅阁》,难道你去过常州?”
白露摇摇头,她未曾去过棘州之外别的城市。也不知道常州在哪里,远不远。但她的记忆里却对这个地方印象深刻,或许跟爸爸偶尔向她提及有关吧。
白露也好奇,想去她们的画舫上看一看,便跟着南璇下去了。船头有人接应,一人抱一个,接上了画舫。
“南璇,你让我想到了一样事物。”白露跟在南璇身后,说道。
“什么?”
“方才我一下看见了你的红衣裳,我就觉得特别好看。不过,和你的衣裳相比,你人更美——就像夏日潋滟湖中的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