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站着,一双无辜的眸子漫无目的地看着眼前一众人。
“你就是那个女孩子?”子川满脸笑容,凑近了一点,“你在落鸣轩的竹林中待了多久……不对,谁带你去的竹林?额,也不对,你——叫什么?”
“绿兮。”
“是我哥哥给你取的名字吧?”
小姑娘点点头。
子川又凑近了些,这个叫绿兮的姑娘紧张地不断后退。子川进一步,她退一步。
“少……少爷,很久没来了。我听见你们争吵,就躲进……”
本来,因为这丫头,大哥和父亲近乎决裂。现在,少川可生不出一丝同情的心来。不仅生不出同情之心,甚至还委婉地提醒众人,不要因一时心慈而引狼入室。
子川却不以为然,不置可否。他将绿兮浑身上下打量一番,嬉皮笑脸地调侃道:“好姐姐,你身上可有贴身带着金啊玉一类的物事?”
绿兮单纯得紧,乍听之下,还以为说自己手脚不干净,也不分辨子川的语气。她急得哭了,辩解道:“我没有半句虚言,我绝没有欺骗老爷夫人、各位少爷小姐的意思……”
唯恐子川不信,甚至做出解衣服的动作,以示自己确实手脚干净。
一旁的少川脸忽然红了,移转目光。子川毕竟小,没什么男女之防。
他摆摆手,道:“你是我哥哥仗义救下的,我自然是相信我哥哥的。只是……只是你长得这么好看,不像孤女,倒像是哪个大户无意失散的千金!二哥,你说是不是?”
少川不屑地一哂,觉得子川言行举止真是过于荒唐。
张夫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出言斥道:“子川,休要胡言。”
她审视地看着眼前这个和子川一般大小的小丫头,思虑半晌,“你想留下来,可这儿并不需要人了。况且,你能做些什么?”
绿兮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像是立刻就要眼泪成灾,那张小脸上黑一块白一块,一看就是许久不曾收拾。
“太太,我能做好多事!挑水洗衣,扫地做饭……我还会读报纸。”
张夫人闻言,眼睛一亮,随即叹了口气,说道:“其他的倒不需要……既然你能认得几个字,这样,从今往后你陪着阿霜读书吧!”
白露听说自己有了一个伴读之后,欣喜不已。这天放学,她放下手中的书包袋,拉着绿兮的手转圈。
“绿兮……绿兮……你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绿’字。”
“也有‘绿’字?我猜她一定是个美丽的姑娘。”
白露摇摇头。“你漂亮。”可她分明说的绿兮,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个绿姑娘的身影。
“你是不是想她?”绿兮垂眸问道,梳洗干净后的绿兮看着既干净舒服又秀色可餐。
白露还是摇摇头。“为什么女孩子一长大就会一个一个‘消失’了呢?”
“消失?怎么会……?”
“是真的。思齐姐姐十五六岁就在孔府‘消失’了。不过那时候我太小了,没多大印象。后来她和蔷薇也‘消失’了……”
绿兮猜到,这个“她”,应该就是那和她一样名字带“绿”的姑娘。
“不过,她也和思齐姐姐一起回来。舅母要我们管她叫‘二姐姐’。”
绿兮似乎听出了些端倪,问道:“思齐小姐和她嫁人了吧?”
白露小鸡啄米式点头,她嘟哝着饱满如樱桃的小嘴巴,那睫毛似翩飞的蝴蝶。绿兮原本还有些局促,这会儿没憋住,笑了。她俊脸微酡,小声道:“阿霜小姐,嗯……每个女子过了及笄之年,就要许配人家了。这个是好事,不是‘消失’。”
“好事?那,你也会许配人家吗?”
绿兮的俏脸蛋愈发红了,不仅红,还发热。“就是小姐你,到了这时候也会如此的。”
白露“哦”一声,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她带着绿兮逛落鸣轩,给她讲芜城的传说与故事,这其中许多故事都来自蔷薇。
绿兮跟着白露读《幼学琼林》,听马先生的相声。闲时,白露甚至还拿出大哥从北京给她带回来的皮影匣子摆弄。但绿兮不会摆弄。
“要是蔷薇还在落鸣轩该多好,她表演的皮影可精彩了!她还会唱《木兰从军》呐!”白露无限怀念着。
绿兮叹口气,道:“我不会皮影,但我会唱一两段《花木兰》。”
晌午刚过,就见子川蹦蹦跳跳地回来了,手里一掂一掂地提溜着一大包物事。
迎面碰见了红袖,嘿嘿一笑,扔给了她。
“少爷,什么呀?”红袖将物事翻来覆去地捏看。
“好东西!”子川快活地吹了声口哨。恰值青螺走过来,看到红袖手里捧着一捧“好”东西,对她挤眉弄眼,道:“好东西……?”
红袖看到青螺笑意不大对,把这包东西递给她——与其说是递,倒不如说是丢——以袖遮面,拈着发上红绳,“好东西,给你了!给你了!”
青螺暗下捏了捏,见目的达到,又毫不犹豫地抛还给了红袖,也掩面笑了。
子川瞧着娇羞腼腆,恬静有趣的红袖,哈哈笑了,“是甜品!且分了吧!我想你们女孩子素来是爱这一口的。”
那头忽而传来一声冷冷的嗤鼻声。青螺循声望去,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来。正待离开,那声音的主人发话了。
“我说寻砚之人怎么许久不见,想是被什么‘好东西’勾了魂儿,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啧啧啧啧,够酸的!二哥,你就知道欺负女孩子~”
张少川瞥了一眼那糕点的包装纸,哂笑道:“我看你啊,八成又厚着脸皮扒在人家柜台上,卖弄你的歪才,哄得人掌柜千金七荤八素的……”
这时候,青螺突然插嘴道:“不对。三少爷的才,那是正经八百的文采斐然!根正苗红的才华横溢。”
“可不,我需要卖弄么?这叫‘腹有诗书,才情流露’。人家郭姐姐硬留着我,给我讲她的故事呢!还考了我三个问题,可巧,都叫我答上来了!就送了我这好些点心。”
子川大步离去,誓要远离有二哥的是非场。这会儿倒是想去看看阿霜假日在作甚。他从上衣口袋小心翼翼摸出一张信纸包裹的小片红枫叶,淡然一笑。
还没走进阿霜房间,就在门外听到绿兮稚嫩甜美的歌声和阿霜快活灵动的欢笑,她边笑还边拍手叫好。
想不到,这绿兮丫头还会几句豫剧唱腔,唱的还是名曲《花木兰》。
子川推门而入,也听得着迷。一曲唱罢,白露才注意三哥也在旁边,听得那叫一个出神。
白露唤了一声“三哥哥”,看到他手上有一纸包,问道:“这是什么?”
子川将它递给妹妹,说道:“嗯……是大哥来信了,问我们可好。额,你看,这是他特地捎回来给你的红枫叶,说是……柏林郊外的。”
白露不信,“这分明是你在大街上随意捡的一片落叶,我知道,我见过!”
子川连连摇头否认,“我不诓你,这……这,这真是大哥邮寄回来的,在海上‘漂’了一两个月呢……你看,这枫叶这么小,肯定是在柏林生长的!”
“为什么?”二人皆不解。
子川见白露相信,才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因为德国弹丸之地,生长的枫叶自然也是极小的……”
“哦——!”
“柏林?德国?”
子川愣了半晌,拿来细毛笔和废旧宣纸,在上面不知画些什么,不一会儿,搁笔指着画中标志道:“你们看,这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在东方,亚洲。”
亚洲?
“往西边看,这里是西方国家中最先进富强的几个。我们称之为‘欧洲’……”
三少爷究竟在说什么?
“德意志——德国,就在这里!”
白露睁大眼睛,看得有趣,“哥哥,柏林就是一个点么?”
子川点点头,笑容里带着三分得意,三分赞许,三分欣喜,还有一分情绪不明。“这是缩略图,自然只有一个点。但事实上,柏林确实也不大,至少没有小樊城大。”
“哦,难怪……”
“难怪什么?”子川不解道。
“柏林这么小,当然长出来的枫叶也小巧得可怜了!”
……
子川一个没忍住,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能控制。白露和绿兮皆颦眉不语,望着子川。
“哦——”白露醒悟,追着子川边跑边打,“你又骗我,又骗我——哼!”
“可是……”白露追着追着,便趴在八仙桌上,不说话了。绿兮看到白露薄汗微蒸,脸庞红润,忙去找来一条绣着茉莉花的汗巾,递给她。并给他们俩各倒了一杯茉莉凉茶。
子川也坐下来,看着发呆的白露。
“阿霜,大哥是真的,真的来信了!他问我们过得可还好呢……不信,等会儿我拿给你看。”
白露知道德国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比北京要远得多了。大哥尚在北京读书时,就少有时间和机会回家,一年回个一两趟算多的。
德意志远在千里万里之外,什么时候方能见到呢?
“去德意志要坐两个月的轮船吗?”
“嗯,也不一定,也有航行得快的游轮公司。”
“三哥哥,大哥为什么要去德国呢?我听爸爸说,有很多学生也去俄国和日本留学,那里要近一些。”
“我想,大哥大概是想去席勒的故乡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