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汤基】尼德霍格之影 第46章 螳螂刀舞

除了必要的设备灯光，洛基极少在飞船内开灯照明。大部分闲暇时间，他都靠在观景玻璃前，放空思绪，随波逐流。双态星冽兽阿戈尔以气体形态从管道里钻了出来，落地时又变回一只毛绒绒的四足走兽，憨态可掬。它摇摇晃晃地来到洛基身边，贴着他坐下，黏糊糊地讨要抚摸。洛基便依它伸出手去，指缝间滑过柔软的绒毛，他没有展露任何情绪，可是自今日起，再也不能一如往日那般平静——

敌袭警报声将近乎永恒的宁静炸得粉碎，洛基不惊不慌地关停警报，起身奔向舰桥。他树敌众多，被人寻仇实属常见，但他低估了这次敌人的实力。飞船的防护罩如同一层薄纸，某个高等文明生产的鱼雷强悍且隐秘迅速，一个又一个接肘而至，将船侧炸出一个豁口。空气急速向外流失，使得洛基还未走出观景台，一阵吸力就将他攥住，似有无数双手在他身后索命般拉扯着。他反手抓紧门框，回身想封住那个豁口。

兽态的阿戈尔尚未及时变幻形态，它几乎做不出任何抵抗，哀嚎着坠向了豁口，不多时，碎裂的观景玻璃外，飘浮着一个逐渐结冰的毛球，不再动弹。阿戈尔的尸体拍打在敌方军舰的舱门上。舱门打开，几道巨型铁链勾爪似被操控一般，精准而迅猛地勾住洛基的飞船，将之“吞进腹中”。

那几乎是一整座城邦，洛基的私人飞船比之如沧海一粟。即便“城邦”是个毫无褒贬的词汇，但用在它身上都显得夸赞过分了些。它是宇宙文明间最大的移动监狱之一，而吊诡的则是，它不受任何文明管辖或法律约束，没有任何公正的审判程序，没有规定的刑期与期满释放这种事。它的主人主宰一切，任何审判由他一人裁决。

洛基被“邀请”到这位主人办公室里，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则是：

“妈的，罪神，你杀了我的宠物！”

因而罪神挖走了洛基的左眼。对于过程，洛基一声不吭，紧闭着左眼，任由鲜血淌过脸颊，双手一摊，“可以谈谈了吗？”

罪神示意他不急，一位肉身被机械替换得差不多的属下走上前来，拿起那颗漂亮的眼球，他以精湛的外科手术将之安装在罪神的复眼上，眼球神经被重新链接上新的主人，跟随着其余的上百颗眼球同时转动。

罪神正襟危坐，“您新的眼球何时生长出来呢？”

“您这每颗眼睛都不一样，再来一颗不符合您的审美吧。”

“兴许我想收藏一颗，您的眼睛非常漂亮。”

“我他妈要感谢你是吧？”

罪神斩下了他的小指，但在数秒后，新的小指立刻再生了出来，“再生速率不一样是因为部位吗？还是次数？次数越多，速度越慢？听闻您曾在家乡遭受过蛇毒滴眼的刑罚。”

“……您有何贵干呢，罪业大神？”

罪神发出一阵笑声，他的原生族群不会微笑，这是他从其他文明里学来的情绪表达。他十分中意这种表达方式，时常在他的囚犯面前练习，但总是得不到教科书上写的那般回应，“一个委托。作为预定报酬，我将告诉您一个秘密，您会需要它的。”

洛基注意到罪神背后挂着的那副肖像画，一位黑袍女士手持巨型镰刀漫步在荒芜的星球上，十分经典又老套的场景。这样的画作所刻画的无一例外就是边境死神。所谓边境死神，宛如失去国度的君主，不被崇拜和歌颂的散神，争抢不到冥界、收割不了灵魂，除了向其他死神俯首称臣，就只能逐渐走向虚无。

洛基指了指那幅画，“您想让我去抢冥界？那可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我办不到。”

“您必须办到。”

“…………我真不想问‘为什么’……好吧，为什么？”

“这块冥界叫做‘英灵殿’。”

洛基皱起眉头，“英灵殿不存在。”

“您只是没有找到而已。”

“我他妈——咳咳，请您指教呢。”洛基怀里始终憋屈着一团火，加上久未与人谈判、周旋、打交道，对这些繁文缛节显得暴躁。

“你们称之为的‘九界’，如今被死神尼德霍格占据，但他却抛弃了职责，将灵魂尽数吃吞入腹，意欲成为死亡大神！”

“……哦！您想杀了尼德霍格，入主九界？”

“不仅如此，您也可以从中获利——当然，我不是说赐予您权力，您久别九界，不在乎那颗星球文明。我是指尼德霍格腹中的英灵殿！”

洛基坐直了身体，“英灵殿……在——”没错，这就完全说得通了。

“尼德霍格死后，英灵殿完全归您，我不会过问您要做什么，我不关心。而其他的……呵呵，您也无需关心了。”

“我不关心，我是好奇，您要对米德加德做什么？”

“如果您一定要知道的话……可以把这件事看作权力的更替，不过是替换掉尼德霍格这只畜生罢了。这在您接受过的众多委托中，应该十分常见。”

何止是常见，洛基处理此事心应手，只要是他真正支持的派系，在明争暗斗之中就没有失败的。导致许多派系斗争最后演变成了讨好诡计之神的比赛，而洛基又经常倒卖、利用这些好处，给其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计划补窟窿，普通人的短浅眼光休想跟上他的思路，因而他常出奇招，无论胜者败者，人人都要感叹道：不愧是诡计之神。

罪神留给洛基时间考虑。待罪神离开，洛基颤抖了一下眼皮，睁开紧闭的左眼，溜溜转着全新的眼睛。又过一日，洛基给了罪神一个计划，一个他称为“重启诸神黄昏”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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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许是受到头顶上那位悬空飘浮的“新上帝”的影响，汤姆的思想在脑中杂糅成具象的线团正诡异地抽搐着，可见与不可见之物都在视线边缘若隐若现，那纯白的光线究竟是投向上帝，还是自上帝而发散，汤姆已思考不及，那扭曲的力场也在扭曲着他的精神与意识。

“这可不妙。”洛基看穿了汤姆的异样。神性融合仪式多有失败，但所融合之物终究仍是神与神的混沌叠加，让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了一丝精神空隙，让心灵操控的神识钻了进去，但其影响力却是天生，不可由外力控制。

洛基轻松地拉起了汤姆。对方的自我意识被侵占得所剩无几，加之没有立足于真正的土地之上，任何陆生物种都不会得到完全的安宁，他的求生意识依稀分辨出眼下何处能够获得最大限度的安宁。此处并非久留之地，洛基本想就此带着汤姆离开，可是对方的身形摇摇晃晃，垂着头猛然向他扑了过来，洛基僵硬地用肩膀接住了他。

在这光影斑斓辉映、辐射与射线交错的宇宙幕布之下，不再有人得见一艘半损飞船上的景象。

汤姆埋首在洛基颈间，在最初的触碰之后，他便越来越用力地靠了过去，本能地夺取着安全感，渴望缩回温暖的舒适区。他不想再思考尼德霍格与世界末日，不想再思考生冥院或是高塔帝国背后错综复杂的历史与关系，不想再思考人类与诸神……将这些都丢掉吧……他抬起双手环抱住对方，将对方的身后的衣物揪紧。

洛基支撑着这股重量，他站在断裂的走廊边缘，身后皆是宇宙，无论是现实情况，还是精神思想，都使他如临深渊。

他在厌恶的同时也接纳着自己和自己的所作所为，前提是经历纷争之后依然独善其身，从不瞥眼去看别人的情感，也不放任自己的。但是现在呢？他常常设下重重圈套，猎物多半挣扎逃跑或是怒骂战杀，这些在敌人看来那些卑劣的手法，却养活了许多讲故事的人，他们赞叹其中的传奇性或是戏剧性。如今的这个故事也的确值得一提，尼德霍格是一个神话明星，世界末日又是可高可低的题材，而汤姆……一想到这，洛基抚上汤姆的后背，伸手安抚着他。

“而汤姆……”洛基想着，“如果有作者胆敢将汤姆写进书里，扭曲成一个偏见得过分的故事，供所有人娱乐和评价，他发誓会把这个作者扔进深渊。他们大可伸直了食指评价我，我又何惧人言，但我绝不会同意分享汤姆的故事。”

洛基拒绝解开猎物的绳套，他孤注一掷，牢牢攥着绳子，使猎物不被别人夺走，而自己也没有完全得到。

新上帝缓慢挥动着重重翅羽，它的力量不可控地无形发散，如同触手一般延伸，穿过神秘莫测的暗物质，伸入上千艘飞船内部，一只独眼将目光放大至整个星系……在遥远触手的尖端，它探测到一阵冷切的“寒意”，这并非温度上的冰冷，而是如同吹过赫尔海姆全域的死亡之风那般的寒彻，如针芒瞬间穿刺灵魂。

新上帝的独眼突然鼓起，瞳孔颤抖着扩散，翅羽紧绷，与方才的怡然模样截然不同！与它有着链接的洛基感受到异样，新上帝如同笼中困兽发疯似的挣扎起来，也挣断了洛基的心灵控制。

“……汤姆，醒醒……醒醒！我们必须离开了！”洛基推起汤姆。

汤姆清醒的记忆还停留在询问菲雅在哪里的时候，他顺着洛基的眼神望去，新上帝煽动翅膀掀起一阵精神领域的浪潮，似乎是准备离开此处，而在下一个瞬间，数把带有倒勾的巨型铁链齐齐穿过新上帝眼球和羽翼。

洛基如临大敌，拉着汤姆朝着反方向跑进飞船残骸内部。

“洛基……”

洛基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一眼看懂了走廊路口的指路标识，左拐右拐一脚踏进了停放逃生舱的舱室，然而事实则是飞船上存活的船员早已将逃生舱尽数开走。

洛基焦急地走了几个来回，最终神色极为认真地说道：“你能找到路吗？你去舰桥上，我来想办法推动飞船——”

“洛基！”

“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回到地球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我做到了吗？刚才的爆炸究竟是怎么回事？菲雅一定是被爆炸冲到哪里去了，你看见她了吗？”

“……你成功了。定位生效之后，时管局能在另一个维度上将炸弹解决掉，从这看就是一瞬间的事。爆炸是之后发生的，我想那是新上帝引起的，它带我找到了你！我们现在真的得走了，汤姆，我之后再向你——”

一阵巨响打断了他。舱室的天花板连带着舱壁被震了个粉碎，地面传来震动和奇怪的声响，如同无数把刀剑依照着某种节奏重重插入地面。

扬起的灰尘里显现出一个庞大的黑影，他一步一步逐渐逼近。汤姆震惊地看着眼前出现的……怪物？以人类的经验来看，这怪物勉强可以归到“昆虫纲螳螂目”下，只要你忽略它似人形站立的三米有余的身高、上百只形状、颜色各异的复眼以及其他难以描述的□□畸变与改装，可以尽情以“巨型螳螂”来称呼他。不过，在了解到复眼的每一只小眼实际上是从不同生物上生生挖取后安装的话，便不会再有胆量说出口了。当他完全走进舱室，来到二人面前，汤姆才后知后觉那奇怪的声响正是他刀片般锋利的六足砸在地面上的声音。

在他背后，浮空悬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肉球，鲜血顺着羽毛和翅根往下滴落，粗壮的铁链碾压着肉身，眼球已经完全充血，当中穿过了几根铁链，十分惨烈。

再多的疑问都失去了意义。无论这个怪物何方神圣，其实力已经展现完毕：一个今日方才诞生的混沌新神顷刻遭到杀害。

汤姆甚至忘记了他应该感到恐惧，他听到洛基沙哑的声音：“罪神，来前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罪神逼近几步，俯下身来，以百目看向眼前两人，其中一只绿色眼眸尤其漂亮，“我已等得太久。”罪神伸出上臂的镰刀，“交给我，冰棺。”

“得按照我的计划，现在还不是时候！”

“交给我！召唤尼德霍格！就现在！”

“就算释放了希芙的死亡，尼德霍格也不会立刻降——”

罪神交叉双臂的镰刀，交错架在洛基脖子上，同时双臂竟然伸长了出去，将他推远砸在墙上，“你可别说……你在骗我？我有一千万种刑罚，可以伺候您不止两万年。”

“我没有骗你……我只是没有告诉你而已……尼德霍格沉睡世界树底，真正现身需要时间！诸神在上，这可怪不得我！”

罪神气得竖起镰刀，刺穿他的扇骨又拉了回来。

“你放开他！”汤姆翻手祭出《四门》黑书，在他众多杂学的魔法中，这本书已成为他最后的底牌。

“汤姆——！”洛基喊道，憋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你怎么回事？罪业大神跟我谈事呢，你可千万别动，这是……光荣使命（Glorious Purpose）！”

罪业大神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那个生命等级悬殊的人类，只顾问道：“多长时间？！”

“汤姆，我有些记不清了，你提醒我一下，芬布尔之冬是多久来着？”

汤姆脱口而出，“三个冬季，就是三年。”

洛基转述着：“三年。”

“好，现在就开始，别让我再说一次。诡计之神，您躯体的再生能力终究有限，而我也想了解，这个极限在哪里。您选吧！”说完，罪业大神收回了镰刀，静候回复。

洛基微微弯腰喘息，新伤覆盖着旧伤，血肉尚且还能再生……

“你……”汤姆的思路在脱离了新上帝的影响之后，从未有如此清晰的时刻，“把冰棺给他吧。”洛基避开罪神的目光，给汤姆一个询问意味的眼神，而汤姆镇定自若，连呼吸心跳都不见一丝紊乱：“让芬布尔之冬降临，重启诸神黄昏。”

那个靠在洛基肩头渴求着安全感的人似乎消失了。

那个对他微笑的人类，总是说着理解他，认为他需要的是认同感和爱的人类，将他的前半生如同画卷一般展开，如同自身往事一般娓娓道来却毫不取笑诋毁的人类，甚至毁掉了自己本来可以安享的、普通人类短暂的一生。在面对罪业大神的威压，面对由洛基一手造成的劣势局面，汤姆近乎残忍地让洛基给出冰棺。

洛基觉得自己悲哀极了。

光芒一闪，冰蓝色的冰棺出现在洛基手中，他伸着手臂，递其到罪神面前。

汤姆的心跳突然狂乱不止，额上冷汗涔涔，既视感如同一颗饰演洛基时的自己朝空中射出的子弹，如今跨越时间终于击中了他！脑门一击，寒意彻骨！

罪神拿起冰棺，毫不犹豫地将其摧毁！

死亡如烟散去。

希芙之死已成事实，它将唤醒沉睡的尼德霍格，在米德加德度过三年的芬布尔之冬后，诸神黄昏将真正拉开帷幕！尚不知情的人类社会、手握星球管理权的地狱众恶魔、虎视眈眈的希腊诸神、外星高等文明高塔帝国、执著生死之途的生冥院以及幕后主使罪业大神，或许都将被卷入这次权力的重新洗牌之中。

“我会——”

罪神逼近一步，话未说完，汤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闪现到洛基身前，直面罪神，抬起双臂把洛基护在身后，为了不使声音发抖，他攒足一口气，高声喊道：“你该走了！”

罪神的百目打量着这个于他几乎是虫子般存在生物，依然说完了他的狠话，但有了一些修改：“我会一直看着你们的。”他将死亡的新上帝扔到两人面前，摔成一滩肉泥。

罪神的身影一消失，汤姆俯身不住地喘气，发现自己双手难以控制地开始颤抖，被洛基握在手中的后他才逐渐冷静下来，“我以为你要质问我为什么那么做，我承认……的确挺蠢的。”

良久，洛基垂目低声说道：“不，我没有想那么问你，根本不蠢。我……”

“洛基，你再不说，这艘飞船就要散架了，而且……上帝快臭了。”

洛基轻笑一声，说道：“谢谢你，以及……对不起……”

汤姆凝神向四周探查而去，“罪神似乎没有在监视我们，他刚才只是放狠话吗？”

“没有人能偷听我的谈话，吓唬人罢了。”

汤姆这才放心地说道：“你联合高塔帝国是为了上一道最后的保险吧？”

“我刚才还担心你在罪神面前揭我老底呢。大神的实力在我之上，我不得不去搬救兵。如果九界一定要易主，与其让给罪神，不如让高塔帝国捡个便宜，至少……人类还能活。”

“那你就不必道歉。”

“我可没有为重启诸神黄昏道歉，我……是在向你个人……道歉。”洛基眼神闪烁，有些难为情，“我……听闻路西法吹嘘你是我的信徒，最开始是打算利用你的……但是……哎呀！反正你懂我的意思！”

“我不懂啊。”

“你——你不是一直宣称你懂我的嘛？！”

汤姆打趣着，“啊，我突然就不懂了。”

“那、那你就不懂吧！反正我已经道歉了，自、自己琢磨去！”

汤姆当然理解洛基难以启齿的弯弯绕，“我知道我的身体发生了一些改变，也丢掉了普通人的生活，但我真的没有怪你，洛基。”

“你变了。”

“如果我真的改变了什么，那么我全然接受。”

洛基给了汤姆一个微笑，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携手来到飞船边缘，将目光投向那颗蔚蓝色的星球，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不再着急离开。围绕地球的星舰群逃了个精光，新上帝的诞生宛如一场闹剧，菲雅下落不明、生存希望渺茫，罪神的出现虽然揭示了危机，不过只是强行提前了诸神黄昏，按照洛基本来的计划他打算争取时间做更多的准备工作，如今三年似乎也有些短暂了。

地球云层的运动似乎真的有些不自然，芬布尔之冬或许已经如约而至，神话书是时候该不偏不倚地翻页续作了。

他们并肩而立，在世界末日中偷闲了半日时光。猎人松开了绳套，而猎物也没有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