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恋人离奇失踪了。
漫漫长夜里落的彻夜的大雪,我无数次走到院门前,却只有自己的脚印印在雪地里。
他是一国之君啊,他怎么会失踪。
我问侍从为什么他会失踪,侍从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说。
长安城宛如披上重孝,一夜之间,白色满目荒芜。我极目去看,看不见远山,看不见他归来。
在巡游天下结束的时候,他挽着我的手告诉我,我会是他司马玉龙唯一的妻子。
他是堂堂一国之君,金口玉言,我不信他会食言,可偏偏,如今他失踪了。
这里,是一处偏僻的院落。他在回宫以前将我安置在此,言明是以防逆党搏杀,却一去不回。
我依然记得那一天是秋尽冬来,天色暗淡,无名的秋草枯黄了城门到小院的一路。
一路他都紧紧握着我的手,他不断安抚我,说,不要紧的,会没事的。
他从来安抚人都很没有办法,虽然总只会说“会没事的”四个字,对我却格外管用。那一天我就是这样相信了他,会没事的。
他的怀中藏着传国玉玺和他的印鉴,背后插着的敬天法祖大玉圭,他都一并给了我。我早该发现他那时候分明有一丝慌乱,他的目光甚至都不敢与我相对。
可是我的天佑哥,他鲜少说情话,每次一说,都会让我深陷其中,忘乎所以。
一定是因为他说:“珊珊,我的天下便是你的天下。往后,家国,劳你费神了。”
我于是沉浸在那金玉般的声线里忘记了一切。
他的另一个名字,我一直不熟悉。
他不是婚前逾矩的人。
对,就是那个暗淡的天气里,傍晚时分落了初雪,我说要去看,他说,以后还会有许多场初雪一起看。
我宛如一下变成了智障,半晌等他吻过,才傻里傻气地摸了摸嘴:“你,你怎么亲我嘴啊?”
对,我应该注意到他撑着墙壁的手臂也微微在颤动,可他还是那么气定神闲,朝我笑说:“对不起,我是故意的。”
我的耳根绯红一片,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按上我的肩膀,外头大雪飘零,却看不清他的神色。我仰着头,他的目光迷蒙又惋惜。
暗淡天色下,我们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可是满室弥漫的,都是他一贯带有的檀香气息。
他不是婚前逾矩的人,可是他在我的耳边告诉我,他来不及了。
不是“等不及”,是“来不及”。
我知道他不是婚前逾矩的人,他是君子。或许正如“浪子的真心”一样,一向遵守规矩之人的偶然逾矩,才让人觉得珍贵难得。
之后,他将凤印也一并交给我,他说,往后他都只有我了,那些虚礼他不在意。
他不在意,我更不会在意,我自始至终只是想要做他的妻子,是高高在上的国君也好,是那个厮混江湖的楚天佑也好。
可是他将凤印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还是哭了。
他还懵懂地问是不是刚刚弄疼我了;其实不是。我只是在想,以后会不会就只能是王后了,我还能不能做白珊珊。
他宽慰我说,你是这偌大江山的女主人,你想做什么人,都可以做。
至少在他能力范围内,他都能满足我的心愿。
可当他说出这一番话时,我却觉得,他在骗人。
那一天夜里他连夜离开了。我追索不上,他留下的侍从将我拦住,纷纷宽慰我说,国主不会有事的。
我真是信了他们的鬼话。
那以后,我的天佑哥,一去不回了。
天一天比一天冷,雪一日比一日厚,在这京郊野外,条件艰苦,侍从们依然将我照顾得很好。
每至深夜,对着烛影下排成一列的重要信物,我总是止不住的心慌。
一个月了,他都没有任何消息。
我要去找他。
可每当我迈出脚步,那些侍从便会冲上来拦住我,他们多是不会武功的人,如果硬拦的话,根本拦不住我;可是他们会说,一旦我踏出这座小院,就再也见不到国主了。
我停下脚步,问,那我何时能见到国主?
他们说,再等等。
再等等。
我等了许久了,等得长安城都白了头,等得腊尽春回第二年春就要到了,等得院落里一棵野花都已经重新生了新叶,我还是没等来他。
他是堂堂国主,怎么会说失踪就失踪呢?怎么会呢?
终于有一天我等不及了,我怀揣金印,冲出小院,直奔京城。
可是甫一走出,周遭的风景忽然就变了颜色。
灰暗的风贴地吹来,将我出门前悉心梳就的长发吹得混乱一片。我极目去看,远处的长安城依然灯火辉煌,原来已经傍晚了。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的山路,朝着那边的灯火,一步一步走过去。背后的小院终于远了。
我在想见到他时,他会否欢欢喜喜?我不免假设了许许多多的情形,甚至在想,他这么久不来找我,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另寻新欢……
不,我始终相信他,他既然说过,允诺过,他不会食言的。
长安城内张灯结彩,我提着剑,走马观花般赏玩这些流水繁华。可是无心赏玩,我奔着东华门去,被东华门侍卫拦住。
“我要见国主。”
“国主岂是你等贱民想见就能见的?还不快滚?”
僵持之际,他们忽然面生恐惧,我也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一身明黄衣装的人站在身后。
“参见国主!”
那侍卫们吓得魂不附体。
可是我也忽然魂不附体。
他不是天佑哥,他是谁?
他是谁?
是叶麟,他是叶麟!
“白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我嘴角勾出一抹笑。“托您的福,还好。”
叶麟对我也笑了笑:“白姑娘说要见国主……不知道白姑娘所为何事啊?可是突然想通了,决意要跟了我?哈哈哈哈哈哈……”
我扯出一点笑来,心思千回百转,说:“是啊,早见国主英明神武,经年一见,更胜从前。”
他带我一路进了寝宫,微眯着眼,说:“珊珊,那本王就不客气了哦。”在他毫无防备贴近我的时候,我取出短剑,刺入他的心脏。
伪国主,死。
我再也不可以哭了。因为唯一容许我放肆容许我脆弱的人不在了。
他所说的“来不及”,原来是这个意思。
叶麟的余党招供,去岁十一月,他们埋伏京畿刺杀了玉龙国主,拥护伪国主叶麟继位。可惜虽然登基,至今信鉴下落不明,传国玉玺与敬天法祖大玉圭都不见了。
我嘲讽一笑,缓慢步上王座,对着众多朝臣,举出怀中传国玉玺和大玉圭。
“传国玉玺与大玉圭在此,国主金印与王后凤印在此,我乃王后,代主监国摄政!”
堂下拜服声此起彼伏:“天辅有德,海宇咸宁!王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却猛一恍惚。
他,不在了。
那一日的痴缠,没想到竟为司马家留下子嗣。是一对龙凤胎。
长子单名一个臻,女儿单名一个瑰。
臻儿像极了他父王,宅心仁厚,有治国理政之才,兼济天下之心。未来的王位,自然是非他莫属。
宫中长夜寂寥斯卷,烛火影影幢幢,我批公文快要睡过去。有臣子连夜进宫请示急事,我坐在珠帘之后,听他有条有理引经据典说了一堆废话,最后才引出重点:
禄王意图谋反。
我的神智忽然清醒。
“禄王封地肥沃,又享有诸多税养,怎么会轻易举兵?”
“禄王早已不满娘娘您一个妇人把持朝政,如今更是拥兵自重,自然想造反。”
我轻笑:“他的富贵,都是仰仗国主。王位悬空九年,他何曾为昔日剿灭叶贼出力?如今坐享荣华,还贪得无厌。”
签下密旨,不过半月,护国大将军便将那逆贼押解到了京中面见我。
我抬了抬眼,瞧见禄王站在大殿之上,他是天佑哥的表亲,与他眉目间有几分相似。
也许是因为这个,我挤出的几分私心,没有杀了他。
可我更知道,换成天佑哥,他讲过“律法之道,公明而已。公者,不偏不私;明者,无冤无纵。”那么,我不该徇私。
但他同时也说过,不该殃及无辜,不该错判无辜。
我最后只杀了禄王和首要之人。
夕阳沉沉,我站在城楼上,一个人。
他离开我已经九年了。
天佑哥……
我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