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天下】半生零落 第4章 迟迟钟鼓

迟迟钟鼓。

我走出长乐宫，侍女替我披上斗篷，疏夜的风席卷着漫天薄薄的雪吹来，只在宫城城楼上站了那么一会儿，便落得满肩都是雪白。

极目去看，远处曲水岸边有浩大纷繁的烟花盛典，绽开在天际，一瞬永昌。

缤纷繁杂又刹那落幕，但紧接着另一朵便盛开了。绚烂无比。

烟花的微光和着飘雪的盈白下，长安城里万家灯火，鳞次栉比的屋舍前纷纷挂上了大红灯笼。站在这里，只觉得红盛温暖的光笼罩了整座长安城。

侍女道：“娘娘，风大，回去吧。”

我摇摇头，笼紧了斗篷，目光向更远处眺望去。

我也不知道，我是在期盼着什么。

长安落雪了，即使是除夕，也有着与平时夜里不一般的静。

这静得就像是一年前他和我说起要前往边境巡察的那个夜晚，静得只能听见外面簌簌落雪声。

我和他对坐烛下，相顾无言，烛火在长乐宫中跳跃了整夜。黎明时分，响起了钟鼓楼的鸣钟击鼓声，他才站起来，将我抱了抱。

我把头埋在他坚实的胸口，想了很久，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最后抽噎着说，什么时候回来呢？

他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

我抓住他明黄衣袍的手松了几分，仰头看着他，鼻尖酸楚一片。

他笑着替我揩了揩眼泪，说：“珊珊，你放心，我会回来的。这偌大的江山还要我们一起守。”

可是一别无期，边关太远，那日他离去以后，数月才有一封长信。

但是他从边关寄来的信却总是两月一封，准时到达。

边地苦寒，他从燕山山脉绕北境防线一周，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但他的信里却绝口不提一句边地苦寒，只说，何方风土人情奇异美妙，哪里哪里风景绝好，哪里哪里民风淳朴，又或者瞧见了白头偕老的夫妇，也将他们的祝福一并写进信笺里。

我给他写的信，却总是不满意，写下几十张纸的甜腻话，装进信封，火漆封口，却又在递交信使的时候犹疑万分，放弃掉了。

思念太盛，纸短情长，又怎么能写得尽呢。索性不写好了。

只是每每都要在寂静长夜里展开他的信来读，一个字一个字地，翻来覆去地看。结果因为折叠了太多次，折痕附近的墨迹都快要烂了。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从前不知道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无数个长夜我都等候鸣钟击鼓的声音，等待黎明重至的时候，等待他率领他的精悍兵马，一身铠甲疾驰于东华门外。

他没有说过他何时回来——在经历了端午佳节和中秋佳节的失落后，对于除夕夜里，似乎期待也少了很多。

但如果说一点也不期待……怎么可能呢，谁不会期待惊喜的降临？

尤其是眼前，烟花盛放，若是有他和我同看……

我不敢想下去了。

“娘娘！好消息！”

城楼下赶来的小太监匆匆忙忙跑过来，给我呈上一份快报，我展开一看，竟然是五天前的战报：在天山大破蛮族，夺回天山一脉辖下四城十二县。

我喜不自胜，只知道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最后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宣泄此时心情的法子，只好吩咐道：“今夜，阖宫有赏！”

我朝着北方望去，北方的天渲染得极红，明亮热烈，是除夕夜的团圆美好的色彩。

天佑哥，我知道你做到了！

虽然未能在团圆日里团圆，但是遥隔千山，有此心相系。

我紧紧捏着这份从极北边关传来的战报，捂在心口。

小太监却道：“娘娘，还有一事容禀！娘娘请看，战报尚有内文——”

“嗯？”

我低头一看，翻页之后寥寥一行字：东华门下。

熟悉的字迹，潇洒不羁，我心一惊，转身便下了城楼，步出东华门，迎面天光混雪光万丈，马嘶声已近，我老远就辨识出那单骑疾驰的身影，陷在积雪里的脚步艰难地挪动了两步，一直往前。

他的身影背着光，却连扬起的长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到了我跟前，翻身下马，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已经被紧紧固在他的怀中。

“珊珊——我回来了——”

铠甲冰冷，可我能感受到他激烈的心跳。我好像哭了，他拉着我的手说后面有烟花，我们一起抬头看的时候，我只看到一片模模糊糊的绚烂色彩。

他轻轻地转过我的身子，在我额头印下一吻。

“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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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以巡察边务的名义出巡，但却是暗中集结精兵，夺回天山一带。这是一场秘密的行动，因为足够隐秘，我连珊珊都没有说。

聪慧如她，她其实知道。

明明是才新婚的小夫妻，丈夫却要离别妻子，远去他乡，奔赴战场，她的心里一定很难过。我猜也是，但是形势所迫，我没有办法。

只能以一封又一封的长信告诉她，虽在他乡，心在她处。

“珊珊吾妻：

见信如晤。燕山峻拔，领略风光甚多，俯瞰有千云堆卷，万壑纵横，枯木老根，常栖白鸟，暮色沉沉，金乌飞掠……

……

山下有夫妇二人，年逾耄耋，相扶相携，每至傍晚，同看倦林归鸟。我心甚感。……

长思不知何诉，且封一信归还。

夫司马玉龙”

今夜归来，我总算问了珊珊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为什么我写了足足六封信，她一封也没有写给我。

她说，因为她一点都不想我。

我知道她在说假话。

果然一边侍女捧出来一只锦盒，我打开一看，满当当的全都是封好了火漆的信笺。

今夜的归来有些意外。敌方本来死守，但却因为一名将领内讧而军心涣散，五天前，我军一举破敌。

从天山赶回长安要八天不眠不休的路程，我却存着私心，我想要给我的王后一个惊喜。

一年来她从未提过只言片语，我太想她了，我等不及想回来见她。

于是备了马星夜兼程地赶回长安，路上遇到了暴风雪，我以为我会葬身雪崩之中，幸好比较顽强地活下来了。

一骑绝尘地从边关跑回来，不眠不休，还是差一点错过今夜这场盛大的烟花。

幸好，赶到了。

前一刻茫茫野地里无边的黑暗真让人绝望，可是一想到长安城中张灯结彩，有一个她在等我，便是漫漫长夜，也一样灯火通明。

风雪铺面，铠甲未褪，满身风霜，还好，来得及。

吻上她的额头的一刻，烟花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