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之上,皓月一轮。簌簌晚风吹来十月底的片雪,沾到我的衣袍上。
今夜没有下雪,东山上皑皑积雪映照月光如练,那一应草木埋藏雪底,我难得觉得静谧美好。
侍从忧心忡忡地望我。
我知道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我会忽然被这风吹得又大病一场。上一次染的风寒,花了十月才算抽丝了结,却因为我要强自登山,被夜风吹了半晌再次复发。为了此事,五味把他们狠狠骂了一顿。
我忍住想要咳嗽,依然像从前无数闲暇岁月里,捋了捋鬓边一缕发,轻轻一笑:“朗月东升,辉照昭陵。国师言说再过几日就可结法阵汇阴阳,孤王……已等不及了。”
侍从静若无声。
我并不需要他们一同理解我的心情,只是一想到能去见到阔别五年的她,有些按耐不住。
草木摇落五载春秋。
巡游天下的结束,是在我遇到珊珊后的第七年。第七年夏至日,终于游尽这偌大江山几十州郡,重回长安。
夏至日,草木繁茂,在返京途中,我存着心思将五味和小羽支走,一路榴花欲燃,风景晴明。
那时候她好像没有意识到我会说什么,只是还很懵懂地仰头问我:“天佑哥,你怎么把五味哥和赵羽哥都支走了?”
那时候我领她走的是一条游山玩水的小路,适逢炊烟袅袅,榴花林里掩着几户人家,我便故意没有言明,只告诉她:“天机。”
她挠了挠头,似乎还是不懂。
借宿在那里一户人家,当家的大嫂在我与她之间来回打量,直看得她红晕遍布,才终于出声询问:“两位是……出来游玩的兄妹?”
“非也。”
“那是,友人?”
“非也。”
“这公子,无名无份的怎生带着人家小姑娘到处乱跑啊?”
“实不相瞒,是夫妻。”
珊珊还以为我只是用来蒙骗大嫂的权宜之计。
之后几日,路径愈加荒僻,她终于还是问我:“天佑哥,我们到底去哪里?”
惠陵风雨,算来已经廿载。直到她到了这里,她才“啊”的一声,望向了我。
叶贼弑君,当年父王便被叶贼草草安葬在此惠山以北。我即位后,修葺陵园,将此地更为惠陵。
陵园不大,本着节省之意,只整修了惠山繁杂草木和早已破败的神像供奉。
园中植满松柏,她随我走近父王神位时,一直低着眉头,我宽慰她,不必这样拘谨。
她说,先王陵中,本应守礼敬畏。
我在父王灵前焚香祭拜,她在我身后不敢上前。我以为她应该明白,我为什么带她到这里来了。
一路风雨,相依相伴。很多话早已是心照不宣。
我转而想到,也许她是因为太紧张,才没有反应过来。
我想,曾经主动言说心意的都是她,这一次也该轮到我了。
我挽住她的手,她一惊,漂亮的眸子里愣怔了片刻,我把她拉到与我并肩的位置,与她四目相对。
我的挚爱,此时此刻似乎还很手足无措。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将她的手与我十指相扣,看着她茫然的模样,觉得可爱万分,才终于说出来我一直想说的话:“珊珊。你愿不愿意做我司马玉龙唯一的妻子?”
我千算万算,算不到屠龙会余孽会埋伏在惠陵。原来借宿的大嫂竟然是屠龙会一党。自一尊目眦尽裂的神像后嗖地射出一阵箭雨,划破寂静的空气。
利箭穿心。
是她的心。
她说了什么话,全淹没在吐出的鲜血里,一字一字,浓艳无比。
“我愿意。”
……
鲜少杀人的我终于在那一日大开杀戒。
那日,惠陵无风无雨,我走出正门时,天色晴明,草木葱郁,有似火榴花正艳。
我握紧沾血的长剑,插在泥土之中,血顺着剑刃蜿蜒流入土壤,剑刃寒光如鉴,照出来此时我满是血迹的脸。
叶麟。
我想起刚刚他们跪地求饶的样子。
和他们杀了我的珊珊时的嚣张气焰截然不同。
我静默着。
凭什么我的珊珊死了,他们还能活着,凭什么?
“叶麟在哪?”
“京畿。”
话音未落,他们……都死了。
我将珊珊抱在怀里,寻到快马直奔长安。
在京畿,天来风雨,满城飘零,我用珊珊的佩剑亲手斩落叶麟人头。
“昭昭天理,如今何在?皇天有德,后土有宽,你等之恶,天地不容!”
血混着滚滚而落的暴雨肆意流淌,城门口一片腥红色,流入护城河中,那些鱼儿也四处奔逃。
我解开衣袍将我的珊珊紧紧包住,不让她被雨淋湿。她怕冷,此时乖乖依偎在我怀中,像是安静的小兔子。
我笑了笑,伸出手,要替她展平皱着的眉头,忽然发现手上沾满血污。
太脏了。我怔了怔。
珊珊,你的相公给你报了仇了,手刃叶麟,你可欢喜?
你若欢喜,该笑一笑的。
笑一笑,你笑起来最好看了。
之后的日子,重回王宫,五味和小羽每日都要来告诉我,珊珊已去,斯人已逝该入土为安。
我摇摇头,告诉他们,珊珊还在的。
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寻到古书上保住躯体的法子。
可是保住了又怎么样呢?我的王后依然紧闭双眼,不肯睁开眼来看一看,看一看这绮丽天下,这江山如画。
从草木繁茂到草木凋零,不过一夕之间。
在小羽领兵大败北境齐人后,那齐天大王向我俯首称臣。
礼贡之日,随行的异族术士向我呈上他们族中最为珍视的古法秘方。
“王后殡天数月,无力回天。国主若有遗憾……臣可为王后织造新魂,虽肉身再不得相见,魂灵可相叙一时。”
我眼前一亮。
我从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宇宙之间无穷奥妙我也都相信是有其物理。
唯独关于她,我希冀当真有神鬼之谈。
术士说,若欲造新魂,必先祛旧迹。
十月廿一日,王后下葬,葬于昭陵。
虽然生时未能结缡,死后却可为她执绋。
漫天白幡飘飘洒洒,和着长安早雪,鼓声哀壮,箫声呜咽。
昭陵草木摇落五载春秋。
照着术士所说,王宫里一切关于她的痕迹都要抹掉。这样造出的新魂,才能完整如初。
我依言照办。
我的身子已经一天不如一天,国事繁重,思念成疾。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梦见她的笑靥,试图抓住,又逃离了。
枕边空荡荡的,龙凤绣帐里没有那只凤。
术士终于告诉我,可以了。
让我沐浴焚香,十日后在昭陵进礼参祭。
五年来从未从东山上走下来看一看昭陵,昭陵监造是五味办的,陵园没有一贯植满松柏,而是她曾喜欢的杉树。珊,杉。
踏入此地,却忽然害怕起来。我怕她在这里孤单。
她一定很孤单,没有我在。
法阵已经结好,耗费五年光阴的法阵,承载我所有希冀。
雪簌簌地落下,我才恍然,快要十一月了。
踏入法阵之中,奇异的香味笼罩住我全身,我闭眼,听见术士念着我听不懂的咒语。
十一月的大雪如期而至,只不过这一次,珊珊给我披上了一件外衣。
“天佑哥,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呀!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太后了,所以……”
我一个恍神,回身,看见了久违的她。
我知道再不该犹豫,直接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珊珊,你会是我司马玉龙唯一的妻子。”
有一些话,迟了那么多年。
她有些惊讶,但没有动,我将她固在怀里更紧了些,仿佛只要一放手,她就会烟消云散。
“珊珊,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你。以后,我的天下就是你的天下,你答应我,好不好?”
“嗯。”等我稍稍松开,侧过脸才看见,怪不得她不说话,原来早已涕泪交流。
术士说只有三天的时间。
最后的时日,在这个他织造出来的幻境之中,我要让珊珊所有的遗憾都圆满。
于是这天夜里,我拿酒灌醉了珊珊,她倚靠在我怀里时,我问她,有什么夙愿未了。
她朝我笑,漂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我的影子:
“有呀,有很多!我,我第一等大事,是要……要杀了叶麟,为我父母报血海深仇。”
“还有呢?”
“第二等大事,我要……”她忽然小声了很多,趴在我的肩上,像是一只柔软的兔子,“要嫁给天佑哥……我喜欢天佑哥,我……我还要给他生……”
我忽然想要逗逗她,“生什么?”
“生……一个,孩子。”
“就一个?”
她仿佛挣扎了很久才弱弱比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那就两个吧,不能再多了……”
我笑起来,揉了揉她的长发。
却忽然心中一窒:来不及了。
我将她安置在京郊一处偏僻小院,趁夜回了宫中把所有信物带走。我知道不日叶麟就要实行他埋伏杀人的计划,但我要让珊珊血仇得报。
这天傍晚,我匆匆赶回,正逢初雪,她拉着我的手说要去看,我却宛如一个岁月无多的老人,计较着三天时光所剩无几,来不及了。
我终于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如今是名正言顺,可以吻她了。
小院的墙因为年代久远而显斑驳,簌簌灰尘飘落我和她的发上,抵死缠绵。
这具尚且年轻的身躯,果然很容易走火。末了汗如雨下,我轻轻拭去怀中的她额上汗珠,将凤印塞到了她的怀里。
“来不及了……”
“珊珊。我的天下就是你的天下,往后,家国,劳你费神了。”
我连夜离开,为了让珊珊可以报仇,我埋下数百暗线,明日午时一到,我便无法留下来,就借此营造出我被叶麟杀害的假象……
每一步都在我计划之中,哪怕是当真在东华门外遭遇伏击,受了叶麟一剑。
午时已到。我的身躯像术士所说的那样,逐渐变浅,消失不见。
后来的事情,我透过术士为我结的幻境一一看见。她真好,她替我守卫了江山,她诞下我司马玉龙的子嗣,她成为我的王后……她……
她,是不是终于可以忘记我了。
“先生留步。”
术士停下脚步,看着来人,“原是忠义侯大驾。”
“我有一点不明白之处,想要请教先生。为什么刚刚幻境之中,王后竟然记不得我,五味了,却依然记得国主呢?”
“老朽曾说过,王宫里一切关于王后的痕迹都要祛除,否则,新魂便不会拥有关于这些痕迹的记忆……二位曾与王后交情深厚,至死未忘,新魂便无法拥有关于二位的记忆了。”
“那……国主?”
“因为相思刻骨,至死不渝。”
我睁开眼时,疏疏落落的雪已经停了半晌,月色正好。
昭陵寂静如初。
十年后,国主驾崩,与王后合葬昭陵。
虽然那三日的幻境是用半生寿命换来的。
可我愿意。
昭陵草木岁岁繁茂又到摇落,但在夏浓时,有榴花盛放,有杉木长青。